顧姓地主叫顧長林。五十開外,中等偏高的身材結實有力,渾身沒有一點兒餘肉,就如同他的家裏沒有一個吃半口閑飯的。他的左眼比右眼大一點兒,右眼比左眼長一點兒,而且有點兒斜視,這就顯得他看人時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一頂象征著其地主身份的西瓜皮帽子隻有睡覺時才摘下來。偶爾摘下來往後理一下他那灰白頭發的大背頭時,雪白的前額和風吹日曬成黝黑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給人觸目驚心不忍目睹,又非常想看的難堪感覺,猶如你忽然撞見女人在野地裏解手時一樣的心理。就從他對待他的這頂西瓜皮帽子就可以看出,他很重視身份,處處注意把自己和雇工家人區別開來,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他的那張黑臉使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來。他的嘴幾乎是個擺設,要不就是光用來吃飯的,因為難得見他說話,但一說話總是某個人犯錯了,或者他遇上了大事兒或者是相當重要的人物了。他走起路來看上去不緊不慢,實則輕快如風。可以說,他從一大早起床開始,就象一股無聲無息的輕風一樣開始在他的一百多畝地裏轉悠著,一草一木一夜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仿佛稍有疏忽,他的一百多畝莊稼就會在瞬間黃了似的。

    他雇著兩個長工,加上他的三個兒子和兒媳,地裏的人手是夠用的,再雇上我父親和毛順就顯得多餘了,還加上兩個人的家小,就顯得很不合算,唯一的解釋就是,為了照顧我們這些災民他才這麽做的。這使我們兩家人對他感恩戴德,因此在他麵前戰戰兢兢,在別人麵前因為自己的多餘而點頭哈腰,覺得自己站到哪兒坐到哪兒都不是地方,都是個累贅。這種感覺是從我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開始的。

    那天我們一見到顧長林,他就用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著我們,仿佛他正費煞苦心想著該怎麽安置我們,仿佛我們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我雖然小,但仍看得出我的父母和毛順夫婦都不由得佝僂著腰,腿打著顫,仿佛是死是活的重大決定就要從他的嘴裏蹦出來一樣。我們這些小孩子也不由得受了感染戰栗了起來。實際上他隻是打量了我們片刻,但我們覺得象被逼在火爐前烤了一個時辰。他叫來大兒子,讓把我們帶到長工房安置好了。他那三十出頭的大兒子就叫我們跟他走,我們的父母就卑躬屈膝對他千恩萬謝,他不動聲色地爽利地揮一揮手讓我們跟著大兒子去。

    他的大兒子和他的身高差不多,但沒他結實。看我們的時候上眼白就露了出來,象無可奈何地順道兒往垃圾場捎帶一包垃圾一樣一聲不響地帶著我們往長工房走。我們誠惶誠恐地跟在他後麵走著,生怕弄出一點兒響聲來驚擾了他。到了長工房,見一個長工正在鏟泥,他就叫:”長毛,還得砌多久。”長毛就停下來,直起腰,看著他,又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打量著我們說:”才開始砌。我說大少爺,砌什麽界牆呀,就讓他們夥睡一個炕,共夫共婦不就得了嘛,多麻煩。”這是一個不把人當人看得玩笑,仿佛禮義廉恥我們不配有似的。我見我們的父母都屈辱地忍氣吞聲紅了臉,眨著眼看著別處。大兒子輕薄地笑一笑:”別胡說,幹你的活兒吧,砌好了牆安置好他們。”大兒子的話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嘉許,這使長毛象得了一塊兒獎勵的骨頭的狗一樣的快活,更顯擺陷媚起來,剛要接口說大少爺你放心,我會安置好他們的,就聽屋裏一個人叫:”我說大少爺,這又砌牆又鑿門的,怕一上午弄不完呀,不能讓他們去鑿門?反正他們站著也是站著。”大兒子就疑問地看著我的父親和毛順:”你們……能鑿門嗎?。。。。。。就是在那麵的牆上鑿個門洞,把那扇門砌進去。”他一邊說一邊指畫著牆和擺躺在一邊的一扇門。這對我的父親和毛順來說,就象問他們會不會吃飯一樣真是個羞辱。但我父親和毛順趕緊說會。我父親就象要緊急證明一個重大的是非一樣趕緊過去搬起門扇來,貼在大兒子指畫的那一處牆上,巴結地問大兒子這裏鑿行不行,大兒子讓長毛過來看,長毛好像審查一個絲毫也不能差的重大設計一樣走到那扇門的正麵來,往後倒退了幾步,遠遠地歪著腦袋端詳著,權威地抬起手來,一會兒讓我父親把門挪這邊些,挪那邊些,然後才無可奈何地說就這樣吧,仿佛我的父親隻能把門擺成這個樣子了,再要求高了就是逼鴨子上架了似的。可我看出來了,他讓我父親把門挪來挪去,最後門還是擺在我父親一開始擺的地方上的。長毛的話音剛落,一直象隨時準備跑的賽跑運動員一樣默默地呆在一邊的毛順,就麻利地揀起一塊兒他早瞅好了的石頭片兒,訓練有素地緊走過去,貼著門框在牆上畫了個門。大兒子和長毛,以及另一個從屋裏出來的長工,一直默默地看著毛順利索地畫著。等毛順畫好了,我父親把門小心地放在了一邊,他們才象暗地裏觀察證明了我父親和毛順還湊合一樣,會意地互相望一眼,悄沒聲地散去了。

    父親就和毛順在畫在牆上的門裏,用我們的那把大鐵鍬鏟著,泥皮一點兒一點兒的剝落著,露出了石頭塊兒來,他們就用鍬去插到石頭與石頭的縫子裏去撬。我父親和毛順太虛弱了,那鍬撬在縫子裏紋絲不動。兩人大汗淋漓,急得要命。就聽長毛吆喝一聲:”要家具吱聲嘛,一張嘴就把你們的舌頭割去了?你們那樣牛年馬月能鑿出來。”就輕慢地給他們丟過一把錘子來。毛順點頭哈腰地拿起錘子來砸牆,就是砸不透,我父親又砸,也砸不透。屋裏的長工就輕蔑地叫一直嘴角掛著冷嘲的笑意斜眼看著他們的長毛說:”長毛,你快點兒去給他們砸開個窟窿眼兒來,要不他們一輩子也鑿不開的。”長毛就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把從我父親的手裏奪過錘子來,雙手輪圓了,兩下就在牆上砸開了個碗口大的洞來,就砰一聲把錘子摜在地上,咚咚咚地走到泥堆前,抽出插在泥堆裏的鍬來,刺溜刺溜兩聲,鏟起一鍬泥就耀武揚威地端進了屋裏。

    我父親和毛順慚愧無比,無聲地低頭拿起錘子來,輪替著往大鑿洞,我母親和毛順的老婆就無聲地幫著往一邊搬那些砸下來的碎石頭。我們也懂事地搬了起來。

    門洞鑿好了,父親把門框鑲了進去,扶好了,毛順就麻利地用碎石頭片兒楔在門框和門洞的縫子裏,固定好了門框,然後點頭哈腰地向長毛借來個泥板,用泥抹住了縫子,又用泥把門洞摸光滑了。

    裏麵砌牆的那個長工一直挑剔地看著他倆幹著活兒,隨時準備發出無情的嘲笑,但終於沒有得到機會。見他倆忙完了,就幹笑一聲,對毛順說:”這個人還會用泥板。這樣吧,我在這邊砌,你在那邊砌,讓他(我的父親)給你鏟泥遞坯。”原來他和長毛隻顧想看他倆的笑話了,這陣子幾乎沒砌什麽牆。於是四個人一齊動手,我母親和毛順的老婆幫著遞坯子,我們也討好遞幫著遞個這遞個那的,牆一會兒就砌好了,抹好了表泥。

    於是我們開始收拾屋子,長毛和李二(另一個長工的名字。)大大咧咧遞坐在門外麵邊吸旱煙邊吆喝我們該這麽弄那麽弄。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過來叫大家去吃飯。長毛說等一等,屋子馬上就收拾好了。她就和這兩個人耍笑了起來,一邊用批判的挑剔眼光放肆地盯著我們。忽然裝作對長毛耳語,實則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真象是一具具死人骷髏披著一件件破衣爛衫在動,怕死人了!真懷疑他們是怎麽活下來的。”長毛斜睨著我們笑道:”好死不如歹活著嘛,哈哈!”三個人就會意地大笑起來。

    這女人等的不耐煩了,就高聲衝我們嚷:”好了,好了,吃了飯迴來再收拾吧,不能讓東家等你們吧?”我們就趕緊拍拍身上的土,跟著他們去吃飯。

    其實我們並不跟顧長林一家在一起吃飯。他們在客廳吃飯,我們這些長工下人在廚房裏吃飯。

    那女人把盛米飯的碗咚咚咚咚地墩在我們麵前,仿佛讓我們吃了糟蹋了似的。但我們這時已經顧不得這樣被作踐了,因為我們終於又見到香噴噴的大米飯了!要知道,在往年我們也不見得常常能吃上大米飯!我們的胃和腸子因為這乍現的狂喜而猛然痛苦地絞了起來。啊!我們多想一口一碗地吃個不停呀!但是,半年多的逃荒使我們的胃衰弱無比,大人隻吃了一碗,我們隻吃了多半碗,就吃不下了。

    一直放肆地盯著我們吃飯的那個女人就一撇嘴說:”連貓吃的多都沒有,能幹動活兒了?嗨!連飯桶也做不了呀!”我們聽了真是無地自容。象是為了顯擺自己,長毛和李二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卻都一挺腰拉長了身子來,左一碗右一碗地吃個不停,壓得我們越發得卑微了。

    吃罷飯,大兒子進來了,對我的父親和毛順說:”你倆後晌跟著長毛和李二下地裏轉轉,熟悉熟悉。”對我母親和毛順的老婆說:”你倆就跟著劉嫂(就是那女人。)在家裏轉一轉,熟悉熟悉。”對我和毛順的大兒子毛金銀說:”你倆跟著生娃子去放牛吧。生娃子。”他轉頭對著門叫一聲,就見一個比我大不了三歲的娃子進來了。大兒子對他說:”好好地帶著他們,不要讓人欺負了。”生娃子就過來帶著我和毛金銀走。我痛苦不已,覺得我們一家人被生生地拆散了,覺得我們再也沒有自主的時候了!一家人就這樣被人家當麵支派開了,就如同我們的一窩豬崽子,被我們分給了人,豬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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