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我如何叫嚷,兔子就是不肯停下來,它像是要逃離什麽,載著我出了王宮,繼續拚命往南跑。身後仍是撕裂天幕的電閃與火光,整個王都仿佛都在燃燒,到處都是廝殺與叫罵。金宮的穹頂已被毀掉一半,隻有雪白的神殿依舊散發著聖潔如星耀的光芒。

    “死老頭……你再不停下,我就卸了你這對耳朵!”被這死兔子顛得頭暈欲嘔,我抱住它那對大耳朵向兩旁用力撕扯,直聽到耳根軟骨的哢吧聲,兔子身體微微一顫,用力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腦袋,猛地停在原地,把我丟出去幾米遠。

    “呀呀,你這女娃娃好生狠毒!”居元老頭化為人形,呲牙咧嘴地雙手捂住耳朵對我怒目而視。

    我從地上爬起來,吐了吐摔下來時不慎吃進嘴裏的泥,問:“你怎麽來了?”

    居元老頭一雙老眼中蓄滿了委屈,賭氣地白了我一眼,“還不是放心不下你這女娃娃,為師的特地從天山趕過來帶你出王都。”

    我們此時已在王都南城門附近,因為上川近與上川遲是分別從西麵和北麵攻進來的,所以此時南門的守衛最為鬆懈,而且城門大開,有源源不斷的逃難百姓向都城外湧去。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已經找到出路的時候來湊熱鬧?”我拎著居元的脖領子把他拉進一個不起眼的拐角,剛好躲過了一隊經過的士兵,隻見他們步履匆忙神色驚慌,正匆匆向東邊行去。

    “你知道什麽!若不是小老兒我趕得及時,你不就去紫英……”居元話說了一半,仿佛咬到舌頭一樣突然閉了嘴。

    我猛地轉頭看向他,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紫英殿?你怎麽知道我會去紫英殿?”

    居元裝腔作勢地咳嗽了一下,道:“我是仙人,仙人當然什麽都知道!”但神色間微有躲閃。

    我知道事有蹊蹺,見老頭小短腿一抬就要隨著人流出城,一把拉住他的胡子,“紫英殿怎麽了,為什麽不讓我去紫英殿?”

    然而小老頭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又有很多人向我們這個方向湧來,推推搡搡哭哭啼啼,大多都是掛了彩的平民百姓,正拖家帶口地等著出城。我和居元被人流衝撞,突然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栽倒在我們腳下,此時已麵如土灰不知死活。一位衣著淩亂的婦人撲在男孩身邊,哭天搶地。

    居元老頭看了看那孩子,不由大吃一驚。

    “小阿滿?”

    婦人聞聲抬頭,看清居元之後眼中頓生希望,衝著

    他重重磕了幾個頭,哽咽道:“老神仙!求老神仙救救我家孩子!”

    居元蹲下身仔細查看那孩子的情況,白眉毛一挑,神色竟凝重下來。

    “阿滿娘,我問你,他剛剛這是在哪裏中了招?”

    “我也不知道啊!”婦人顫巍巍地摟住自家孩子,眼神慌亂,“才剛剛聽說南邊往外放人,我就領著阿滿趕了過來,並沒有遇到軍隊交戰的地界,不知怎麽阿滿突然就暈過去了,然後臉色越來越差,就變成現在這樣……”

    老頭皺著眉,摸了摸阿滿的頭,“哎,隻怕……”

    “老神仙!”婦人好像預感到老頭要說什麽,惶急地攔住他的話,又開始原地磕頭,“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家孩子吧,您是神獸在世,仙人轉世,您想法子救救他吧,我家阿滿從小就懂事聽話,要是他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當聽到“神獸在世,仙人轉世”這幾個字時,我和老頭對視了一眼,老頭倒是沒什麽,隻是我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居元似是頗為為難,做了好一會兒心裏鬥爭才咬牙下定決心,然後右掌一出,渡了些許仙氣到那孩子身上。當溫和的光從小身體上漸漸消散後,男孩睜開了眼醒過來。

    “老頭……是你啊……”男孩喃喃。

    居元笑著點點頭,阿滿母子二人一番感激,而老頭隻是擺擺手,催促他們快些離開王都。

    “仙人不可插手凡俗,你為何救那孩子?”待那母子二人走遠,我問道。

    居元一臉肅穆,手撚著白白的胡須,高深莫測道:“因果相循,緣自有輪,知恩圖報方是天道啊……”

    “怎麽,你欠了他們人情?”

    居元默默地點了點頭:“三天前來王都,小老兒嘴饞想吃糖葫蘆,那小阿滿便送了我一根。”

    我看著居元,半天沒說出話,隻是眼角一抽一抽,終於忍住了把老頭揪起來暴打一頓的衝動。就知道跟這老瘋子無法正常溝通,不過那孩子一根糖葫蘆換來一條命,這筆買賣做得真是劃算!

    “對了,你還沒迴答我,為何不讓我去紫英殿?”

    居元老頭支吾了半天顧左右而言他,隻是一味拉著我往城外走,我越發疑心,索性將他拉到人群外。“為什麽這麽急著……居元……你怎麽了!”

    熙攘的人群中,老頭的腳步有些不穩,一向紅潤的臉蛋此刻竟然有些蒼白,“居元……”

    “

    沒事,隻是耗費了仙力救人,休息休息就好……”

    “既然要休息,為何還急著趕路?”老頭的話沒說完,便被一個清冷而淡漠的女子聲音打斷,我抬頭望去,卻看不見任何人,而居元已然臉色大變。“這裏人多,我們借一步說話。”

    女子的話音剛落,頓時四周卷起一陣颶風,吹得我睜不開眼,隻覺得周圍擁擠喧嘩聲瞬間消失,唯有無聲無息的黑暗。

    颶風來得突然去得也幹脆,隻幾秒鍾的時間,我和居元老頭便跌落在一處荒無人煙的草甸上。黎明的灰色天空襯著蕭索的平原,冷濕的晨風蕩平了稀疏的枯草,吹得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麵前站著一位綠衣女子,飛舞的綾羅如一抹蒼翠的塵煙,那絕世容顏上有一雙寂寞的眼,仿佛看盡了滄海桑田,冷漠而空洞。

    “是……是你……”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在臥龍山上見過的那個女人。

    女人沒有理我,隻是徑直走到居元身邊,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息,麵無表情道:“果然還是那麽愛管閑事。”

    “青羅丫頭……你……是你對阿滿動手的……你可是仙人……”居元老頭半躺在地上,氣喘連連。

    青羅仙人神色沒有一絲變化,甚至連語調都沒有一點起伏,隻沒頭沒尾地問了句:“嵐漪公主可好?上迴她托我找你,我便做了個順水人情。”

    “原來那次也是你……怪不得……就是為了把我從女娃娃身邊引開……”

    “廢話少說,你究竟想做什麽?”我扶起老頭,冷冷地看向那女人。

    青羅緩慢而優雅地將目光移到我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仍是用那平緩而單調的聲音說:“我在紫英殿等你,你不來便隻能我來找你。”

    “紫英殿?原來都是你一早設計好的?你找我幹……啊!”一陣猛烈的頭痛驀然襲來,隻覺得腦子像要炸開一樣,眼睛火辣辣的疼,“混蛋!你做了什麽?停下!”

    我雙手捂著頭,滾倒在地上,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憤怒。滔天的怒火似是要把我整個人都燃燒成灰燼,太陽穴突突直跳,濃重的殺意從心間萌生出來。想要殺人,想要毀滅,慌亂焦急到無法自拔,似是心中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被人生生挖走……

    就在這時,東方的天空瞬時燃起一朵金色的雲團,慢慢膨脹,逐漸幻化出一個無比巨大的沙漏,遮住了大半個王都,即使是在我所處的城郊,也被籠罩進沙漏的陰影中。

    繚繞的雲霧凝聚不散,深深淺淺,勾勒出沙漏清晰的結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麵慢慢流淌的細砂。

    一個低沉而沙啞的男子聲音迴蕩於四周,清晰得仿佛就在身邊:

    “沙漏滴盡,便是我最後的耐性。若還不交出人,所有人質,殺無赦。”

    這個聲音是那麽熟悉,仿佛在心底盤亙了近一個世紀,曾讓我厭惡,曾讓我迷惑,也曾讓我……怦然心動。

    頭愈發得疼,仿佛有千噸的巨石來迴碾壓,耳朵嗡鳴,我在地上打著滾,隻想有人給我一刀一了百了,然而疼痛卻不止於此,而是漸漸向下蔓延,似乎有人拿著一柄尖刀從我天靈蓋紮進去,一直向下狠狠劃下,沿著我的脖頸右側將我劈成兩半……

    十七……

    十七你在哪裏……

    十七迴來,迴到我身邊……

    靈魂深處有人輕聲地唿喚,那一向霸道而強橫的嗓音如今卻透著深深的絕望。

    青羅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隻是看了眼空中的沙漏,神色間微有不滿。

    “你……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狠狠地盯著青羅,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青羅看了看我,緩緩道:“我本來是割斷了你和近之間的感應能力,隻是現在法術被你們衝破而已,我並未對你做什麽。”

    “什麽感應能力?”我覺得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王與神獸的感應。”

    “青羅丫頭!你究竟想幹什麽!你看看你現在……戾氣多於仙氣……”居元虛弱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而青羅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脖頸右側,半晌才道:“我隻是想將一切複歸原位。”

    居元苦苦歎息:“執念……”

    然後,我便在極致的疼痛中昏死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因為我來到了一處幻境,周圍一片淨藍,純粹得像天華湖裏的水。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腳,下意識摸了摸脖子,身上並無半分痛楚,隻覺得神智無比清晰。

    放眼望去,四周空無一人,靜得出奇。

    慢慢的,有散碎的畫麵浮現在半空,零落的花瓣,滴血的紅蓮,輕柔的笛音若隱若現,一雙男子深沉而悲傷的黑瞳,撥亂了心弦……

    不知為什麽,耳邊突然迴響起妙妙仙人曾對我說過的話,那時聽得莫名奇

    妙,如今細細咀嚼才發現別有深意:

    有些事情,過去便讓它過去吧……

    如果曆史重蹈覆轍,那也隻能是天命如此,我們仙人已經盡力……

    畫麵靜靜在半空中滑過,倒是像我們那個世界無聲放映的幻燈片,如同遙遠的迴憶。緊接著,滑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模糊成一個斑斕的光團,混亂不清。

    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覺得自己就要陷入一個記憶的黑洞,永遠無法自拔。

    “你身上的封印正在與你的神力相衝,想知道一切隻能將封印解除,不然你永遠都隻能被這些殘存的記憶折磨。”不知何時,青羅已站在我身旁,與我一同看向那飛速流逝的圖畫。

    “這是哪裏?”我警惕地與青羅拉開距離。

    “在你的神識裏。”

    “哪兒?”

    青羅卻不再理我,隻是從袖中抽出一根木笛。我看到木笛的瞬間,心猛地抽痛了幾下,下意識就劈手去奪。而青羅隻是微微一抬手,將木笛高懸於半空,叫我搶了個空。

    “要不要將封印解開,決定權在你。”青羅碧色的衣裙無風自舞,飄零的絲帶水藻般妖嬈。

    “解封印?不是一定要施加封印的人才能解開嗎?”隱約記得居元老頭跟我說過封印的事。

    “隻需要那個人的血就可以。”青羅廣袖一揮,淡淡道。

    說話間,突然有悶悶的聲音傳來:

    “女娃娃!不要聽那瘋丫頭的話啊,女娃娃……”

    “你把居元怎麽了!”

    “他仙力薄弱,進不來你的神識而已,關我什麽事?”青羅不屑地迴答,目光仍空洞地凝向遠方,冷漠而倨傲。

    “女娃娃啊……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你若是不想解除封印也隨你,我從此再不會來找你。”見我低頭不語,青羅說道,“但是你要知道,神力被封,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神獸,永遠被那些零碎的記憶困擾,到死為止。”

    居元仍在不停唿喊,隻是聲音越來越微弱,我抬頭看向青羅寂寞的眼睛……

    我想到當日在祭壇上成百上千殷切的目光驟然灰暗,那是希望破碎的聲音。

    我想到沙城外流民向我跪地祈禱,而我卻隻能倉皇而逃。

    我想到阿滿娘提到神獸時崇拜而虔誠的神情……

    永遠這樣

    混混沌沌活下去有什麽好呢?窩囊地就這樣混日子,倒不如冒險一迴。

    如果說我現在仍是來迴搖擺的駱駝,那麽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便是青羅下麵的一句話:

    “你從沒想過當初為何會遇到雲弄嗎?”

    “怎麽?”

    “那就將封印解除吧,你自會知曉。”

    “……好。”

    青羅雙手捧向天空,蒼翠的羅裙翻卷飛舞,隻見那懸於半空的木笛正緩緩降落,煥發出幽藍的光芒。

    “這裏麵……有雲弄的血嗎?”木笛上的藍光越來越亮,慢慢地,竟將我整個人都包容起來。

    “不。”青羅絕美的麵容在藍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柔美,隻見她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破天荒地勾起一抹微笑,“這裏麵,是近兒的血。”

    藍光大盛,淹沒了一切,火燒般的疼痛遊遍全身,最後全部集中於脖子上的一點,爆發出來,隻見一個菱形的金色圖案出現在眼前,瑩瑩閃耀,然後慢慢的淡化,最終消失於無形。

    而這一瞬間,我驀然睜大雙眼,覺得身上像是有什麽東西被狠狠抽離出去,像蛻變的蝶,在那痛苦而緊縮的刹那,將深深融於骨血中的羈絆擺脫。沉睡了千年的身體,在這一刻蘇醒。

    前世的記憶被打翻,紅塵往事被一一牽起,織成一張細密而龐大的網,將那些逝去的物是人非,無一例外地網迴,然後粘合起來,成就一段刻骨銘心。

    飄零的雪淩花,燃燒的神殿,殘破的紅蓮浸滿了鮮血。那是王宮血的記憶,“天神之怒”的金光下,萬千箭矢細密如雨。宮女們在尖叫,侍衛們用遁甲組成了一道人牆,卻依然不能阻擋雪淩神獸的瘋狂。

    那是上川家族的末日,七名王子中有四個喪生,還有一名最小的下落不明。

    神獸逆天,必遭天譴,魂魄被打散,墮入異世成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在異世邊界,我的形神漸漸熄滅,然而一縷遊魂自黑暗中緊隨而來,將那正在潰散的魂魄生生縛住,與我糾纏著,共同墮入人界的輪迴……

    原來,是他在最後的關頭將自己的王魄剝離,換得我一息尚存,化身為教官,陪著我渡過島上血腥而殘酷的日日夜夜。那出塵如謫仙般的男子,有著最慈悲的胸懷,卻隻是他餘下的六魄,如行屍走肉般,活在分分秒秒的煎熬與懊悔中,直至等到我相隔一個世紀的迴歸。

    溫柔的目光,悲傷的

    凝視,還有夢境中堅實而安全的懷抱……而我卻將這些全部遺忘,隻將痛苦留給他一人承擔。

    前世緣,今世孽,醒來時,已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我緩緩睜開眼,卻站立於王都之巔,腳下是一片如修羅地獄般的殘破城池。

    夾雜著硝煙味的冷風緩緩撥動起我雪白的衣袍,我悲憫地凝視著天際,祭出一把金色的長弓,慢慢拉動空弦,柔和的光波層層疊疊蕩出,組成燦爛的金罩,將一切陰霾隔離。

    金光所及之處,枯萎的花木重生繁茂,倒塌的殿宇重新立起,碎裂的石塊木屑飛快地恢複到原位,在戰火中傷亡的人們死而複生,即使是潑灑在土壤中的鮮血也重新在充滿生命力的血管中流動。

    嚶嚶的啼哭,撕心裂肺的哀號,轉瞬間化為泣淚的狂喜。征戰中的人們紛紛放下武器,急著等待出城的難民也癡癡地停住腳步迴望……越來越多的人湧到街道上,向著神殿的方向朝拜。我輕輕托起右手,掌間有銀白的花盛開,與此同時,天地間所有的雪淩花齊齊開放,馥鬱的芬芳彌漫了整個王都,驅散空氣中殘留的血腥。

    碧藍的天華湖如璀璨的寶石,明媚的陽光下飄起陣陣細雨,衝刷了石板路上最後一抹塵埃。一彎七彩的長虹從天而降,點綴著萬裏無雲的天空……

    我拖著長長的白袍,在無數敬畏的目光中走過,所到之處人群紛紛讓開通路,恭謹地跪拜在兩旁。

    北廣場上仍列隊著整齊的兵陣,那一抹孤傲的身影從未像此刻這樣觸手可及。

    上川近卻隻是背對著我,黑色的鬥篷長曳於地。戰甲銀色的金屬在陽光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他隻是久久凝望著不遠處的絞刑架,上麵吊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對周圍的一切恍如未知。

    士兵們看見我,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巴,甚至忘記通報。

    而上川近似是突然察覺到什麽,驀然迴首,深邃如大海般的眼睛看著我,竟有半刻的失神。

    我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一步步向那高大而挺拔的身影走去,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地方,默默跪下來,俯首親吻他的袍擺:

    “王,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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