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懷城三十裏地的小鎮子裏,不起眼的客棧燈火通明,其中一個房間有人不停進進出出,緊張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

    我蹲在一間房子的屋頂上,左手臂上捆著厚厚的繃帶,一邊看星星一邊想心事。這時,身後有很大的響動,我迴過頭去,看到妙妙仙人正歪歪斜斜地拄著根小棍向我這邊走過來,其間還不忘皺著眉揮手帕,撣去身上蹭到的灰。

    我默不作聲地收迴目光,繼續在心裏盤算,看還有多久能到王都,然後再換算成所需的盤纏。

    妙妙總算連滾帶爬地蹭到我身邊,一臉嫌惡地擦出塊幹淨地方坐下,一邊拿扇子扇風一邊抱怨:

    “這地方髒死了,不僅有野貓便溺,房屋還常年失修,指不定踩到哪塊瓦片就會把屋頂踩個窟窿!”

    “隻能說你自己太廢。”我懶懶地瞥了妖男一眼。

    唔……剛剛算到哪了?

    “什麽?!我廢?說我廢……咳咳……”妙妙胸脯起伏,蘭花指顫巍巍地指著我,美目圓瞪,“你這隻沒心肝的獸!要不是我妙妙仙人施隱術幫你渡過難關,你現在連根毛都不剩了!”

    “不過施展幾次小法術就變成現在這樣,還不廢麽?”我聳肩。

    “小法術!”妙妙的眼睛裏已經可以噴火,“小法術!隱了那平常人倒也沒什麽,但你是一隻神獸!神……咳咳……獸……”

    我好心地拍了拍妙妙的背,幫他順氣,心裏卻暗歎:還說不廢,連句整話都說不出。

    “你知道把你這隻身上承載天地靈力的神獸隱了要耗費我多少修為!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咦?那你們為什麽還帶著我?早早把我扔在半路不就好了?”我不屑。

    “你以為我願意帶著你!還不是那傻小子求我……說讓我們護著你……”說到這最小的王子,妖男刻薄的臉也柔和下來,目光中有一絲疼惜。

    一提到上川遲,我在腿上劃拉著算錢的手一頓。

    “他……他現在沒事了吧。”我目光瞟向那守衛最森嚴的房間。

    “倒是沒事了……”妖男喃喃道,不過又像突然想起什麽,毫無預兆地衝我大吼起來,“不過,你這隻獸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我妙妙活了這麽大把年紀就沒見過比你再蠢的!”

    我被他突然的吼聲嚇得一顫,剛剛理好的盤纏數目又算錯了。

    “我怎麽啦?”我衝他無辜地眨眨眼

    。

    “說讓你取心頭血你就取心頭血啊!啊?那好端端的心髒紮上一刀還能有好?你傻嗎你?”

    “哦,你說這個。”我低下頭繼續算賬。

    妙妙突然麵色古怪地湊近我,看我的臉。

    “做什麽?”我向後仰了仰,離那挺秀的鼻尖遠一些。

    “你難道就不怕是那薛石頭誘你,想至你於死地?”

    “反正我也猜到尖刀紮進心窩裏我會完蛋,但沒想到其實根本不用那什麽心頭血!一隻胳膊就可以……”我將包著繃帶的左臂抬了抬,一邊在心裏暗罵薛麵癱薛佳人不得好死。

    “那要是必須用心頭血呢?”

    “那就隻能給了唄!誰讓上川遲是為了救我才變成那個樣子呢!”

    “可是你真的會死啊!”

    “唔……技巧掌握好了還是有生還希望的!”我若無其事地蹭蹭鼻子,眼前仿佛出現了在基地訓練時,解剖老師給我們放的心髒構成圖:哪裏下去一刀斃命,哪裏下去隻疼不死,哪裏下去隻流血不危險……

    妖男看著我的眼神愈加詭異,到最後一拍腦門無奈歎氣,“果然是一隻獸,就是和人的思維不一樣!”

    切,你也不是人,五十步笑百步。

    我心裏嘀咕,但並未吭聲,腦子裏浮現的卻是教官說過的一句話。

    做殺手的,什麽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人情。

    阿呆啊……這下我可把該還的都還給你了。

    “好啦!”

    我突然高興地拍拍手站起來,幾塊碎瓦嘩啦啦地滑了下去,嚇得妖男臉色一白,急忙抱住我的大腿。

    “幹什麽幹什麽!不知道房頂危險需要謹慎啊!一驚一乍的想嚇死人麽……”

    “拿來吧!”我向他一伸手。

    “什麽?”妖男如驚弓之鳥。

    “兩片金葉,十二片銀葉,還有七十五銅葉。”

    “做什麽?”

    “我的路費啊!”我理直氣壯,“從今以後我們分道揚鑣。反正那二王子已經發現我了,而且你們自己都是追殺對象,再和你們繼續搭夥走下去肯定有麻煩!給我分點盤纏吧,明天我自己上路!”

    妖男兩隻細長的媚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伸在他麵前的手,四根手指還齊齊往上彎了彎,思考了幾秒鍾,勃然大怒:“你……你想敲詐麽!”

    “沒有啊,我都是按最低標準算的,隻不過去王都要翻通絕嶺,山頂溫度太低我需要製備點厚衣裳!”

    “那也隻要五片銅葉啊!”我清楚地看見妖男白皙的額角處鼓起一根青筋。

    “問題是,好多人見過我的麵容,你不在又沒人給我變幻,我隻好去買換容液,你知道,那東西很貴的……”

    我向他露出自認為最純潔最美好的笑容,然後漫不經心地向房簷邊移了移,弄得更多碎瓦掉落下去。

    果然,妖男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嘴唇微微發抖,更緊地抱住我。

    “你……你這隻忘恩負義的獸!你別忘了剛剛是誰阻止你拿匕首往自己身上捅的!”

    “喂喂,你別忘了剛剛是誰大吼一聲‘她是神獸!’才害得我差點慘遭神衛毒手!”

    “你……你別忘了剛剛是誰見死不救,看見我們受難竟然轉身就跑!”

    “你別忘了是誰非要讓我和你們同行,連累得我天天被人追殺。”

    “你……你……”妖男的玉麵憋成了豬肝色,“那上川連明明更想殺你!”

    “可是他也想殺七王子啊!隻不過剛好碰到我,覺得我的命更有價值而已。”

    妖男一時語塞,我揚起眉,微笑著又衝他抬抬手,然後晃了晃身子,作勢欲把他甩下房頂。

    “我看出來了,你就是一個無賴!”妖男最後做出結論。

    “反正聽過比這更難聽的評價。”我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我……我竟然還想著怕你難過,大老遠的,托著病體跑上來安慰你開解你……我……”妙妙的眼裏蓄滿淚水,準備走感情攻勢。

    我漠然地看著他,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哈欠,將手伸得離他更近一些。

    …………

    當我心滿意足地拿著三片金葉迴到房間時,耳畔妖男陰險的威脅聲仍迴蕩在耳畔:

    “等我恢複了……等我恢複了神力!一定把你捉住變成一隻鞋墊,天天踩在我腳底下!”

    哼!我心裏好笑,對一隻神~獸~施法……就怕那妖男到時候連彎腰墊鞋墊的力氣都沒有了。

    盤纏到手,我一刻也不敢耽擱地收拾包裹,一切打點好之後,本來想默不作聲地離開,但是,在經過上川遲房門口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將門輕輕推開一道縫,發現暫時沒有別人在裏麵,便走了進去。

    盡管是這客棧最好的房間,但這裏擺設仍然簡陋。粗製的紗幔後,一個白皙的少年靜靜臥在床榻上,臉上已經恢複了些血色。他深深地陷入夢鄉,飽滿的嘴唇微微彎起,似乎做了什麽好夢。

    我走到他床邊看了一會兒,玄武村的一幕幕在眼前晃過,雖然窮苦卑微,卻充滿溫馨的迴味。

    “淩兒……”睡夢中的上川遲輕輕呢喃,眉宇間洋溢著喜悅與平和。

    我歎了口氣,幫他掩了掩被子,心中默默地對他說:

    不管你為了什麽原因一直保護我,十七永遠記著你的好,但我已經把能還的都還給你了。

    教官說過,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朋友不是財富,是負擔。

    那麽,我們就此別過吧!

    我起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再見,我善良的小弟弟,祝你平安快樂。

    剛準備出門,卻在門外碰見薛影。我下意識抓了抓匕首,麵帶不善地看著他。

    他目光淡淡略過我肩上背的包裹,似乎猜出我的目的。

    “要走?”

    “跟你有關係?”

    麵對我惡劣的態度,薛麵癱仍是一副千年不變的死人臉。

    “想不到你真的會為了救七殿下而犧牲自己。”

    我暗暗將他鄙視一番,心道,憑的我這技術,怎麽會一刀把自己弄死?笑話。

    “現在殿下身上有了你的血,我從此便不會再傷你,隻是希望日後如有萬一,你能念著殿下對你的情分。”

    我沒太聽懂那薛麵癱的意思,也懶得弄懂他,隻見他並無反對我離開的意圖,便繞開他,繼續向前走。

    “外麵都是護衛,給你張通行令?”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平板,負手站在院子裏搖曳的火光中,竟有幾分瀟灑風姿。

    我迴頭瞅了瞅他,憋在心裏很久的問題終於還是沒問出口,瞄了瞄外麵的護衛情況,剛剛在房頂上已經把他們的隊形和輪崗時間摸了個大概。

    “不必了,多謝。”

    拋下這句話,我便翻上一旁大樹,借著夜色遮掩一路跳著房頂離去。

    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究竟誰給這倒黴孩子起的“佳人”這個字號。

    但後來某一天,當某人用書本敲著我的腦袋斥我是文盲時,我才知道,原來“佳人”除了“美人”的意思外,還有另一層含

    義:

    佳人,亦賢臣。

    ………………

    當我到達懷城時,天已經大亮,商賈小販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生意。

    我找了家餛飩店坐下來歇腳,連要了兩碗大餛飩吃到飽,抹抹嘴,向老板打聽到最近的黑市,匆匆忙忙趕了過去。

    記得剛穿到這個世界之前那一天,我還惦記著家門口的餛飩呢,沒想到就那麽玩完了,哎,今天總算吃到餛飩啦!

    終於找到了懷城的地下市場,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黑市。

    因為當日劈城頭的時候,臉被好多人瞧見,所以我迫切需要搞到些換容液,將容貌變一變再上路。然而換容液的應用會導致秩序混亂,所以為王令所禁止買賣,並且以國法懲戒那些購買使用的人。

    但是,有需求即有交易,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明麵上不敢銷售,各大黑市卻都不會少了換溶液的身影。更是有人因各種目的而不惜觸犯法律使用換溶液,這不,我就是其中一個。

    我低著頭,遮著麵紗,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土布衣服,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快步穿過這條小巷,終於在一家藥材鋪的角落裏看到了要買的東西,正要走進去,卻忽然迎麵撞見一個人。

    “呦!這不長眼的賤`人!往哪兒撞!”一個長相兇悍的人從那人身旁竄出來,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事先有準備,暗自卸了那人四分力道,作勢往地上一跌,也不太疼。

    “好了,不要管她,快走吧。”

    一個陰沉的透著寒意的聲音傳來,我隻是聽著就不禁打個哆嗦。

    待那人走遠了,我才敢抬頭看去,卻發現那說話人的身影甚是眼熟,想了半晌才驀然驚醒,原來是在沙城碰到的那個人!

    就是那個從瓦礫堆裏站起來,一直盯著我看的人!

    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我連忙爬起來衝進藥鋪。

    一搞到換容液,我慌不擇食地隨便在地上撿了根短短的頭發放進藥液,然後咕咚咚喝了下去,又急忙從包裏拽出一件長長的黑色披風裹在身上。剛感覺身體有點異樣,便見剛剛撞到的那人又匆匆折返迴來。

    果然,幸虧我手腳快!

    我裹緊披風,狀似無意地看巷子裏的地攤貨,明顯感覺有兩道犀利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良久,那目光終於轉移,一主一仆又往巷子口方向離去,隻是遠遠的,傳來那跟班顫抖的聲音:

    “二……二爺,剛剛……剛剛那是什麽?”

    喵——

    一隻黑貓優雅地從房頂躍過,我抬起頭看看明媚的陽光,終於鬆了口氣。並沒有注意到,小巷裏眾人看向我時,那驚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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