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什麽事比自己被犧牲還可悲,那便是在偷聽到被犧牲的消息時下雨了,還沒處躲雨。

    如果說有什麽事比偷聽時下雨沒處躲還可悲,那便是被澆成落湯雞之後不敢動,還得繼續蹲人家屋簷底下挨雷劈。

    但是,如果有什麽比這些都可悲,那便是——

    “十七?你怎麽在這裏?”

    是了,那便是苦苦支撐後最終還是被人家發現,卻狼狽不堪,無處可逃。

    “十七!”

    上川近的唿喊被雨聲淹沒,我拚命擦著臉上的雨水,向拴在山坡下的馬全力奔去。

    “十七!”

    手腕被捉住,直接一個反擒拿用力格開!肩膀被扳住,直接用手肘去撞擊他肋骨!整個人被攔腰抱住,情急之下再也來不及多想,抬腿狠踢向他的膝蓋骨……

    鋪天蓋地的雨水將世間的一切淹沒,卻沒有蓋住那微弱的一聲——

    哢嚓!

    身後的男人痛苦地悶哼,摟住我的手臂瞬間收緊!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心像突然被木樁釘住一樣!

    疼痛,似乎要將整個靈魂都從軀殼中震出!

    神獸……是不可以傷害王的。

    記得最初在溫泉池裏,自己隻是用手劈了他肩膀一下,便被內心強烈的愧疚感折磨得無法自拔……而此刻……這種來自內心的煎熬隻讓我渴望一個字——死。

    雨水已經將衣服打濕緊緊貼在身上,上川近自身後將我牢牢抱緊,再也不肯撒手。

    我渾身顫抖著,被他灼熱的唿吸和冰冷的雨水淩遲得體無完膚。隻努力拔出靴筒中的匕首,狠狠向自己大腿動脈上紮去——

    “住手!”

    金屬的尖峰在離皮肉還有一根頭發絲的距離堪堪停住,卻再也無法下手。

    “我命令你……不許懲罰……自己。”上川近的聲音因為痛苦而斷斷續續。

    手一鬆,匕首滑落。

    身體不再受意誌支配,這就是王命對於神獸的束縛,天賜的契約,終身的羈絆。

    然而也是因為主人的寬恕,那折磨於百骨千骸的疼痛也瞬間消失。

    我轉身看著他,墨發一縷縷貼在他的額前,那雙漆黑的眼睛,就如這下雨的夜,永遠無法看清裏麵究竟有什麽。

    “我,不想死……”緩緩張開口,聲音卻

    已經沙啞,在暴雨中幾乎微不可聞。

    上川近因為一邊的膝蓋骨完全碎裂,隻能單膝跪在地上,抬頭看著我。

    “十七……”

    “我不去王都了,好嗎?”我睜大眼看著他,手中緊緊抓著口袋裏的雪淩花簪。教官說過,生日收到的禮物是祝福,代表幸運。

    “十七……”上川近的眼神中湧出一抹痛苦之色,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膝蓋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隻是那樣濃墨一樣化不開的黑瞳,讓我看著害怕。

    不待他開口說完,我便轉身逃跑,隻要聽不到他的話就好了,這樣就不算違抗王命了……我一邊這樣僥幸地想,一邊跑到馬邊一躍而上。

    然而那熟悉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聲音卻似乎可以穿過遙遠的空間緊隨而來,似是魔音,鬼魅,癡纏地在腦海中不斷迴蕩:

    “十七,去王都,去找上川連……”

    坐在顛簸的馬背上,發髻滑散,玉簪跌落,臉上的雨水就像源源不斷的眼淚,吹散在風中,連同那晶瑩的玉屑,逝去的飛花。

    我摸了摸靴筒,恨不得仰天狂笑。

    即使在最後,他也不忘掙紮著將匕首拾起,遞到我的手上。

    原來,我隻是一把殺人的刀。

    …………

    就在我離開之後,一個綠色的身影出現在上川近身後。

    “為什麽……要告訴她?”上川近迴頭看向那綠衣女子,神色間滿是悲憤。

    而那綠衣女子隻是定定地看著我離去的方向,美麗的眼睛空洞,死一般的沉寂。

    “近兒,神獸對於王的敬仰和愛慕乃是天性使然,而作為王者,若是對獸類動情,便隻能是天大的笑話……”女人掌心中的淺綠色光芒覆在上川近受傷的腿上,隻片刻便消散不見。

    夜晚,又歸複於混沌的漆黑。

    …………

    下山半個月以後,我抵達了懷城。

    經過一處偏僻陋巷的時候,風卷著幾片殘紙向我吹來。那是幾張已從牆上剝落的告示,之所以會吸引我的目光,全是因為上麵“神獸”二字。

    告示內容如下:

    二王子親帥兵將討伐叛國國師雲弄,於玄武城將其擊斃,唯神獸下落不明。今昭告天下,凡有能提供神獸線索者,賞銀十萬,凡能尋得神獸護送迴王庭者,賞銀百萬。

    我本來看得漫不經心

    ,但隨著字字入眼,握著告示的雙手不禁開始發冷,隻覺得紙上那每一個字都像鋼針紮進了眼睛。

    叛國國師雲弄……玄武城……擊斃……

    那一夜,月冷無聲,狹窄的巷子口,他對我無端動怒:

    “小白,怎可輕易傷人性命!”

    “若是我晚來一步,這個人便沒有命了。”

    “小白,切記,以後萬萬不可奪人性命。”

    像是突然有人在腦中猛力一擊,震得我天旋地轉!

    “小白,以後每天我都給你花蜜吃,但你要聽話乖乖吃藥,好不好?”

    “小白,天氣會越來越冷的,你怕不怕?”

    “小白,不氣,等明天進了城,我給你買塊氈毯披上可好?”

    “小白……”

    “小白……”

    雲弄,原來就是男人的名字。

    玄武城外,荒山野嶺,隻一孤單墳塚。

    那時的我離你那樣近,卻無知無覺地從你身旁走過。

    瀟灑出塵的白衣身影,風華絕代的溫柔笑容……

    再也看不見了吧。

    人死了,便什麽都沒了。

    神獸是不能殺生的,那時他就知道,所以他才會那樣震怒,才會拚著全力將那個人救活,所以才耗費了功力,才敵不過那個什麽狗屁二王子……

    他為了不讓我殺人可以不惜性命,而有人為了讓我去殺人卻可以將世間甜言蜜語說盡。

    教官說過,生死有命,活著便要瀟灑快意,死了也無所謂悲傷。

    所以教官死的時候,我並沒有哭,隻是找到了那個殺他的人,親手割斷了那人的喉嚨。

    所以這一次,我也不會哭。

    輕輕撥轉了馬頭,將那告示在掌中慢慢揉碎。

    二王子,你在找我,對嗎?別急,白十七這就來王都,找你一起喝酒……

    “姑娘可是要住店?”在經過一家客棧的時候,迎麵而來的小二看我牽著馬背著包裹,伶俐地問。

    我點點頭,將白馬交給門口的小廝,背著行李走進去,定了一個房間。

    “麻煩向小哥打聽一下,這去王都的路怎麽走最快?”

    “王都?那可遠了!出了懷城一直往南,經過沙城、卞城,再翻過通絕嶺,乘船穿過天華湖,才到王都。估計沒三兩

    個月恐怕不成。”

    我緊鎖眉頭,然後隨便點了兩道菜,悶悶地坐在大廳飯桌旁。

    “我說這位姑娘,你手裏還拿著那張過了時的告示做什麽?”正當我鬱悶時,忽聽旁邊有人說道。

    我抬頭看向說話之人,隻見是旁邊桌上坐的幾個粗布大漢,雖然身材魁梧,長得倒也沒有兇煞之氣。

    “是啊,現在新的告示貼出來了,說神獸已幻化為人形,正前往王都呢。”另一個大漢接口道。

    “哦。”我點點頭,低頭喝了一口茶。

    “現在賞銀已升至千萬兩了,怪不得引得天下英豪出動,隻是苦了些無辜的姑娘家,白白地被人捉了送去王宮。”

    “就是,現在隻要是獨身在外,又想去王都的姑娘都……”說到一半,那幾位大漢突然打住話頭,齊齊地看向我,眸中閃爍出詭異的光。

    “姑娘剛剛說……要去哪裏?”其中一個大漢手已經覆上腰間長刀。

    “王都。”我隨口答道。

    這時小二端了一盤燒雞上來。

    我放下茶杯,將盤子拉過去瞧了瞧那隻穩穩躺著的肥雞,自袖中抽出匕首,衝著它輕輕揮了幾下,一陣銀白的光閃過之後,又將匕首擦了擦收迴袖中。然後滿意地看了看那被肢解得整齊漂亮的燒雞,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

    再往那幾個大漢處看去,他們竟一個個兩眼發直地看我,按住刀柄的指節隱隱發白。

    “小妹我現在手頭緊,也想找到神獸換些銀子使使,幾位大哥可別跟小妹搶,小妹脾氣不好,說不定……”

    我衝他們眯起眼睛柔柔一笑,目光又向盤中燒雞掃了掃,還不等再說什麽,那幾個大漢便已扔了銀子迅猛地奔出了客棧。

    哎,就憑這點本事也想捕捉神獸?無趣,無趣。

    我百無聊賴地低頭,繼續吃菜喝茶。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我一抬頭,猛然對上一雙眼睛,停在距離我僅幾厘米處,驚得我差點將口中茶水盡數噴出。

    眼睛的主人錦衣華服,大半張臉都隱藏在一把展開的紙扇背後,明明是個男子,但那細眉鳳眼卻蘊含著無限柔美,比女人還要勾魂。

    “姑娘可是要去王都?”

    我皺著眉頭,被那男人一身飄香嗆得難受,不由往後縮了縮,拉開與那人的距離。

    “你是何人?”

    那男人又是一陣輕笑,纖腰一擺再靠近我,一張白皙的俊臉緊跟過來,在距我鼻尖幾厘米處停住,紙扇掩麵,妖嬈嫵媚,說是搔首弄姿也不為過。

    “我是何人姑娘不必在意,隻是我家公子是姑娘的有緣人。”

    “你家公子又是何人?”我瞪大著眼睛,又往後縮了縮,心道你要是再敢跟上來我就一腳踹下去廢了你,看你究竟是不是人妖。

    還好,那男人沒有得寸進尺,直起身來笑吟吟看著我,卻始終不放下掩住下半張臉的扇子。

    “我家公子也趕巧要去王都,不知姑娘……可願賞臉與我家公子同行?”

    說罷,那雙美麗的眼睛還衝我眨了眨,風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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