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被一頭大馬驢子添了,第一反應應該是立刻找地方洗臉漱口,並從此見到任何四蹄的動物都退避三舍。總之,斷不會像男人這般,紅著臉幾天不敢與我對視。

    不過想想也對,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裏住久了,總會不自覺地把周圍的動物當人看。以前在我們那個世界,不就有個姓林的詩人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嗎?

    一想到這裏我倒是驚出一身冷汗,心道以後千萬要提防著男人一些,以免他哪天耐不住寂寞再對我做出什麽奇怪的事來。

    但男人幾天後便恢複了正常,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輕淡。他仍溫柔地喂我吃藥,給我做飯,幫我洗澡,又不知從哪裏淘來新的花蜜,去苦味的效果與天楠花相比雖然差得極遠,但畢竟不用他再去賣血。

    在他的照料下我的身體恢複得極快,因此他白天出去采藥時,我興致好了就跟著他,看著他一身白衣翩翩,背著籮筐在山穀中穿行。偶爾碰到一隻受傷的小獸,男人便會用籮筐裏的草藥為它們療傷。

    看著他今天撿一隻兔子明天救一隻狐狸,我開始忍不住懷疑,莫非他當初就是這樣把我撿迴來的?

    男人有一支木笛,總是隨身攜帶。有時我們在山裏走累了,他便會找塊青石坐下來,伴著細水清風吹曲。悠揚清遠的笛音在空穀內嫋嫋迴響,仿佛穿越了遙遠的時空,喚起亙古的迴憶。不管是夕陽西下還是日出東方,不論是曲徑通幽還是闊野花叢,他那一身飄逸的白衣總能如此完美地融合進山水之中。

    每每這時,我都會閉上眼,安靜地臥在不遠處傾聽。並時常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這木笛的聲音甚是耳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聽過這樣的曲子。那是一段有關銀白色花雨的記憶,卻因太過模糊而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夢境。

    一次男人吹曲時我悄悄睜眼看他,目光無意中與他觸碰,卻驚訝地發現,他正深深地凝望著我,眼神……竟那麽哀傷。

    我覺得男人是個有故事的人,卻從不曾聽他提起自己的事。他不說,我也沒興趣知道。人與人(馬?)之間的交往便是這樣,有時了解得越少反而越容易相處。知道得太多隻能變成牽扯和羈絆,倒不如初相識的時候來得灑脫。

    當然,在我的那個世界,當大多數我這個年齡的少女大歎特歎“人生若隻如初見”的時候,我認識的人早已不知在閻王殿上過了幾迴了。

    也許說不定什麽時候我和男人便會各奔東西,我找匹公馬配了,他找個女人

    娶了,從此萍水相逢如過客。

    如此甚好。

    山穀中的日子平靜安詳,正是我以前做殺手時所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男人在小河邊的兩棵大樹間用樹藤編了一個吊床,無事的時候便躺在上麵消磨時光。樹上開著不知名的花,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下,灑在他雪白的衣袍上,落在墨色的發絲間。

    男人吹曲,我則趴在吊床旁閉目養神。清澈的河流反射著太陽金色的光芒,水流卷帶著零落的花瓣緩緩向著山穀外麵流淌,就像點點逝去的時間。

    於是,一人一馬經常就這樣在河邊睡過去,醒來時發現已是繁星滿天。我甩甩頭,抖去頭上落的花瓣,男人則支著頭看我笑,卻不知自己也是落英滿身,好像花的嫁娘,哪裏還有個男人的樣子。

    我不屑地白他一眼,後蹄一抬踢一下吊床,而男人卻輕盈地一翻身翩然躍下,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並沒有半分狼狽之色。

    我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而他隻是揮手將我頭上的花瓣拂去,對我溫和一笑,道:

    “走了小白,我們迴家。”

    我到那一刻才第一次意識到,男人,或許並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柔弱。

    我開始暗中觀察男人,偶爾也會故意使個絆子設個埋伏去探他的底,看他究竟是不是那傳說中的“真人不露相”,然,多日未果。他始終隻是那個會在大太陽下用袖子輕輕擦汗,走一陣山路便要停下來休息吹曲的文弱書生。

    直到有一天……

    山腳的村子裏有孩子得了怪病,派人請男人去看,男人說需要一味叫“絕崖草”的草藥。

    絕崖草,正如其名,通常生於懸崖絕壁之上,普通人窮其一生也很難找到。我跟著男人來到山穀懸崖下,抬頭望望那高聳入雲輕霧繚繞的萬丈絕壁,又迴頭瞅了瞅男人,隻見他仰首而望,神情肅穆。

    他想做什麽?該不會是想徒手攀崖吧?嘖嘖,就那身子骨!

    我覺得男人就是這樣,心腸好得沒有一點原則,那村裏的孩子固然可憐,可他怎麽就能想也不想地滿口答應人家一定會采到絕崖草呢?給了人希望到時候再讓人失望,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別給人念想。

    趕緊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趴好,我撿了一小撮鬆子堆在麵前,伸長了脖子等著看熱鬧。我倒是要瞧瞧,男人連最基本的攀岩裝備都不帶究竟要如何上崖采藥。

    哢吧,一顆鬆子被我嗑開,男人將籮筐卸下來

    放到一旁。

    哢吧,又一顆鬆子被我嗑開,男人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

    哢吧,第三顆鬆子被我嗑開的時候,山穀裏蕩起陣陣微風,撩起男人飄逸的白色長袍,如詩如仙。

    哢——吧——

    當第四顆鬆子還卡在嘴裏的時候,我聽見草木浮動的細碎聲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抬起頭癡癡地望著,但見那清逸的雪白身影順著絕壁攀緣,如飛仙踏雲扶搖直上。舞動的袍擺寬袖瀟灑暢意,眼看著隱入雲端,再也看不見。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仍傻望著雲頂迴不過神,連嘴裏的那枚鬆子被我連殼吞下都不自知,甚至仍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剛剛那飛上去的……真是我家男人?

    從那以後,男人再叫我“小白”,我都不會表現出絲毫的不滿,反而更喜歡跟在男人身邊,甚至有時還會用崇拜而探究的目光看他。

    沒辦法,島上混出來的孩子,天生都對強者有著無法克製的敬仰與歸順。既然萬丈懸崖對男人來說是小事一樁,那其身手想必也了得。

    他從來就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人,也從來不是個死鑽醫書的文弱書生。雖然他仍每天耐心給我喂藥熬粥,仍每天紅著臉幫我洗澡,仍每天背著個籮筐采藥割草,但我知道,男人是個強者,一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我第一次衷心希望自己不是穿成了一匹馬,而是一個人。如果還能做人,我便可以向男人求教,讓他給我指點一二。如果還能做人,我相信憑自己的資質和努力,終有一日也會像男人那般,懸崖絕壁自由馳騁,無拘無束像自由飛翔的鳥兒。如果還能做人……我或許還能跟男人說說話,或許還能讓他教我用木笛吹曲……

    哎,看來做馬和做人還是有些區別的。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翻過去。一人一馬,叢林間,山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山裏的樹上開了一遍花,結了一遍果,金色紅色的落葉層層疊疊鋪了滿地,秋日的高空飛過一排南去的大雁。山裏的動物們都開始準備過冬的食物。

    在這個由湯藥,吊床,笛聲和男人組成的幽靜山穀裏,轉眼間,已是一年。

    這天晚上,我和男人剛吃過晚飯。

    “小白,”男人收拾好碗筷,輕輕喚我。

    我抬頭看他,猶在迴味著晚飯中難得的一點肉糜。

    “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男

    人說。

    哦,也對。要去山下過冬了。

    “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路。”男人拍了拍我的頭,目光很溫柔。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便收拾東西出了山。我睡眼惺忪地走在路上,有些納悶為何男人要出發得這樣早。彎彎的月牙還掛在天邊,樹洞裏的毛團們還在睡夢中。我忍不住向竹屋的方向看去,惦記著明年春天迴來的時候在我的窗前種兩棵樹,迴頭也讓男人給我綁個吊床。

    那時我還不知道,就在我們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後,竹屋突然起了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這座我曾經住了一年的山,一切曾經的山明水秀世外桃源都被大火付之一炬,變成了一座死寂的墳。

    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切曾經的點滴幸福都隨著我們的離去,而永遠化作了隨風而逝的迴憶。

    離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把男人送給我的一粒種子埋進了竹屋的後院,希望等明年春暖花開之時,這顆種子可以生根發芽。

    男人說過,這顆種子開出的花很美。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顆種子還有一個更美的名字,叫做:情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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