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他“哧”地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迴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隻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隻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唇,仿佛隻有藉由ròu體上的痛楚,才能壓製心裏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地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淒楚難言,隻是不願再麵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彎彎曲曲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裏燃著,又像是chun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yin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裏,一幕幕地閃迴。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地凋謝。惟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貼在她的心口,緊緊的,從裏麵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髮糾纏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纏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裏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麵隻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地隻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地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到了淩晨兩三點鍾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麵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地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唿吸均勻,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誌上看到說鎮靜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裏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地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慢而有力,她慢慢地收迴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唿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地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麵。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迴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裏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遝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遝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裏,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裏麵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地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裏搜出一個jing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裏麵是那枚小小的田huáng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檯前,從暗格裏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糙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嗬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迴他衣袋裏,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隻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裏。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裏,外麵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fèng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地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隻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地迴過頭去,借著雪光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睡在chuáng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地攏在那裏,仿佛要攏住什麽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廊裏的光疏疏地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裏。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迴過頭去,躡手躡腳走出去,然後輕輕地闔上門。走廊裏舖的都是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裏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裏,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裏猶如揣著一麵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撥著火盆裏的炭,她三步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麵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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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chuáng頭吵架chuáng尾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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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口袋裏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fèng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qiáng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隻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隻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ròu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堵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麵前,牆頭cha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she出銳利的光芒,她極力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裏也設了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的一把大大的銅製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cha進鎖眼裏,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隻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的一響。


    號房裏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qíng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隻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麵。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麵,提著馬燈慢慢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地屏住唿吸,可是耳中隻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惟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裏狂亂地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麵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地坐倒在雪地裏,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隻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裏,無數的雪花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她像是隻瑟瑟發抖的小shòu,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顫抖著。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裏,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餘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裏隻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裏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他的眼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麽樣,隻是驚恐萬分地盯著他。


    號房裏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麽動靜沒有?沒有就快迴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迴頭答應:“我撒泡尿就迴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裏的人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迴頭撅你一跟頭。”屋裏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地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外麵是黑沉沉的夜,寂靜得如同古墓。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裏,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迴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裏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麵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地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麵隻是唿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隻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發紛亂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發足往前奔去,長發在風裏糾纏著,無數的寒冷夾雜著雪花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唿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紮著,隻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二十七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鍾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裏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隻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已經凍得臉色鐵青,身子搖搖yù墜,兀自咬牙qiáng忍著保持僵直的站姿。朱舉綸瞧在眼裏,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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