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手心裏已經攥出汗來,聽著密集的腳步聲急亂地擁過來,接著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數盞馬燈一擁而入,那驟然的明亮令靜琬眼睛都睜不開來,隻聽有人喝問:“是什麽人?放下槍!”緊接著聽到嘩啦啦一片亂響,都是拉槍栓的聲音,她知道反抗徒勞無宜,慢慢地將手垂下去,腦中念頭如閃電一亮:完了!她怕到了極點,隻想,如果受ru於亂兵,還不如就此去死。正是恨不如死時,忽聽身側嚴世昌的聲音響起,又驚又喜罵道:“祝老三,小兔崽子!原來是你們!嚇死老子了!”


    慕容灃在睡意矇矓裏,依稀聽到仿佛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布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了,天yin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仿佛天剛蒙蒙亮的樣子,天是一種yin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pào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錶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鍾,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鍾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心浮氣躁的焦慮。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chuáng來,就拿那架子上搭著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麽事?”汪子京含著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蒙在鼓裏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pào兵還在牽製。”汪子京很從容地說,“幾乎要將歷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著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著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地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齣好戲,叫他們好生瞧著,什麽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裏,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鍾頭之後。慕容灃心qíng頗好,笑著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著他從屋子裏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huáng色,慢慢西沉,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為是江州統製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的黑色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著:“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仿佛猶未聽清楚:“什麽?”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裏,隻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裊裊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製地生出一種狂喜來,仿佛小小的鐵屑見著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著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台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著,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緊緊摟著她,隻覺得恍若夢境般不真實,仿佛惟有這樣用手臂緊緊地箍著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製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她隻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地旋轉,耳邊唿唿有聲,卻隻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眾人麵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裏。


    靜琬的笑從心裏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才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著數人,都笑嘻嘻地瞧著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qíng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為qíng,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著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麽一樣,將臉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隻得上前一步:“在。”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著擔心,本來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地瞧著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餚也算是豐盛了,隻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jing?一邊吃飯,一邊互相jiāo換著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麽都這麽快,我還沒吃飽呢。”何敘安首先笑嘻嘻地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裏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還有一人道:“李統製還等著迴電呢。”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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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灃心中還惦記著靜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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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鬧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裏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為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qíng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僕僕,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裏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隻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醉紅海棠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地籠著,那長長的下擺一直落到腳麵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髮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隻用毛巾擦得半gān,發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鑽。


    靜琬因為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訕訕地解釋說:“沒有電chui風,所以頭髮隻好這樣披著。”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gān去,手上的皮膚發了緊,一分一分地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布置起來的,但外麵這間屋子裏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走進裏麵房間,屋子那頭放著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銅chuáng,chuáng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帶大玻璃鏡子的梳妝檯。梳妝檯上擱著一隻細瓷花瓶,裏麵cha了一把jú花。


    在行轅裏,一切都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麽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艷,十分引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著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jú花已經開了。”停了一停又說:“迴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裏也擱這麽一瓶。”靜琬隨手將那jú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裏。”她隨口這麽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於是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麽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著哪裏沒有?”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地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jian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皮來,慕容灃含笑望著她,隻覺得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著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麵,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麽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jiāo談,但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隻得起身說:“我先迴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長旗袍拂在腳麵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著一朵朵海棠,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艷艷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上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麽遠的路,終於見著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有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卜,但終究是見著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離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gān燥的煙糙香氣,混著薄荷的清淡、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隻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隻聽“哢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般地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隻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地掙紮:“不,不行……”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麽都不顧了,惟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蹟樣奪了迴來。他的唿吸急促地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蘇癢,她的身體抵在他的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jú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jú花酒,那樣醇的酒裏,浸上gān的huáng山貢jú,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地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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