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儀結婚的前一個月,李國梁倏然記起李有根來,便對心儀說:“你父親知道你們的婚事嗎?”

    心儀被突然問得如墜雲裏霧裏一般,兩眼驚愕地瞪著李國梁說:“你是說我的父親?”

    李國梁說:“是啊,你沒跟他說過嗎?”

    心儀很是迷惑,說:“我的父親不是死了嗎?”

    李國梁略顯吃驚的望著她:“什麽時候?”

    心儀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李國梁怔了片刻之後,緩緩地“哦”了一聲,心儀見他的表情很奇怪,又不好再說什麽。

    晚上,李國梁撥了張小芸的電話,對她說:“小芸!孩子都成家立業了,你跟她父親的事情,她完全能理解,我們也不必再隱瞞了,那樣對她反而會造成一些傷害。”關於過去的事情,張小芸是諱莫如深,不願再提起了。如今李國梁談到這個話題,她隻好把這多年的苦衷一咕嚕全倒了出來,低沉地說:“我是開不了口,你去跟她說明白算了。”放下電話,張小芸的心緒壞到了極點,象被剛結痂的傷疤又被人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但不是現在,她已經應付得太久了,她不想讓女兒為此背負情感的包袱,寧願傷害她自己。

    心儀沒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有這麽沉重:母親的善良,母親的思考,母親的追求,才有了如此的難言之隱,舅外公夏仁義一家也瞞了這麽多年,他們都是嗬護著母親的,誰也不忍心去掀那痛心的傷疤,一切都遮蓋得仿佛沒有任何痕跡。心儀難以理解的是,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絕情的父親,從未認過自己的骨肉,積壓著一連串的困惑,她迴到了湘南,把去米市橋看父親的事跟張小芸說了,母親很理解女兒的心情,隻是提醒說:“我聽鄉政府的同誌們說,他現在患有間隙性精神分裂症,你可以去看看,但不必動露真情。”

    心儀說:“李躍他爸也特地囑咐我了,盡量平靜,自然一點。我這次去的名義,是去作一些農村調查,這我都想好了。”

    心儀到米市橋直接去了鄉政府,鄉黨委書記見是地區宣傳部的同誌,熱情的接待了她。心儀把自己需要調查一些鄉裏勞動力少,困難多的農戶的情況跟他說了,並特別提到了李有根。書記說:“那我派人去把他們找來好了。”

    心儀謝絕道:“我還是實際采訪一下,真實、準確一些。”書記就讓辦公室楊秘書陪她去了。

    心儀在楊秘書帶領下找到李有根家時,他正好在家。楊秘書對他說:“這是地委宣傳部的李主任,是來專門調查農村情況的,有些事情要向你作些了解,請你認真配合一下。”

    李有根聽到是地委來的幹部,他趕緊找了兩把凳子,抬手從床上拿了件髒衣服抹了一下,放在屋子中間,激動地說:“我知道黨是不會忘記我的,我早就盼望你們來了。”

    心儀不敢想象這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衰老得多,雖然身材有些高大,但頭發已經斑白,額上的皺紋深深地刻在那裏,顯然是歲月滌蕩的痕跡,頭向前傾得腰身有點弓,隻不過臉龐不像鄉下人那麽黑,而是黃白,眼珠上好象蒙著一層灰朦朦的霧。家裏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凳子的腿是鬆動的,木椅子已沒了靠背,一張小桌子擺在屋中間,一個右上角上標著xx隊辦005的老文件櫃靠在牆壁,裏邊一張床上堆了許多的衣服,牆上卻貼了六張新舊不一的毛主席畫像,格外搶眼。李有根從那老櫃子裏找出一個信封,在裏麵拿了幾頁紙放在心儀手上,說:“李主任!你先幫我看看,這都是我向上邊反映的實際情況,我去燒點開水來。”人便進去了。

    心儀接過一看,是《關於請求落實政策給予平反的報告》,楊秘書就在心儀的耳邊說:“他這人就是這樣,不論上邊來什麽人,也不管人家辦什麽事,總是拿這個報告給人家看,弄得鄉政府的人見了他,都象耳朵長到膝蓋上去了,懶得聽了。”

    心儀說:“聽說他有精神病?”

    楊秘書輕聲道:“這本來是一種迷信的說法,但當地人傳得神乎其神,說是農業學大寨那一年,把桃花洲上的桃樹砍掉以後,那裏的樹精就纏上他了,隔三岔五地有些瘋瘋癲癲,口裏念著太陽一出滿天紅,太陽就是毛澤東。。。。。。我是記不了那麽多,這些年鄉裏和村裏沒少照顧他,但他不發病時,卻同好人一般。”

    兩個人剛說完,李有根提了把熱水瓶來,拿了兩個小碗,給她們每人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楊秘書說:“老李!你那過去的事情上麵已經定性了,就不必講了,人家李主任今天來,是要向你了解你目前的一些困難,特別是有代表性的,你可以反映出來。”

    李有根說:“李主任!我始終沒弄明白,當初毛主席號召我們組織起來,人多力量大,走集體化道路,使我們嚐到了社會主義優越性的甜頭,而如今,分田搞單幹,可把我們害苦了。”

    楊秘書見他又老調重彈,就插話道:“你那一畝五分田,組裏不是幫你轉包出去了麽?”

    李有根說:“是啊,我是憋不住鄧小平這口氣才轉包出去的。”

    心儀說:“那轉包人一年給你多少穀子啊?”

    李有根說:“六百斤。”楊秘書站了起來,笑著說:“那你這樣收人家的租子,不成了新地主了?”說完就自個兒走河邊茅廁那邊去了。

    李有根被楊秘書這話噎住了,想不出怎麽迴答,說不是地主吧,自己的確收了穀子,說是吧,既沒老婆又沒丫環,日子還過得幹巴巴的,心儀見他說不上話來,楊秘書又不在,就試探著旁敲側擊地問道:“我聽人說,你以前和人家生個一個女兒的?”

    李有根以為這上邊來的幹部還要查他和夏文英的風流事,急忙掩飾道:“李主任!你不要聽那些笑話,根本沒有的事。”

    心儀覺得他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就提醒道:“你仔細想一想。”

    李有根聽她想追根究底,更有點心慌意亂,囁嚅道:“真的沒有。”

    心儀見他一副著急的樣子,怕他受刺激,便關心地說:“你怎麽不找個老伴?”

    李有根聽了有些動氣,說:“女人沒一個是好東西。”話一出口,又覺得有欠缺,忙補充道:“你別往心裏記著去,我不是說你的意思,我是想說我碰到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心儀聽得出來,他脾氣是很急躁,但大腦卻還有些清楚,說話尚能顧及到他人的感受,思維還行,就打算等他情緒再穩定的時候再多談一些,便換了話題,說:“你在生活上還有哪些困難和要求?”

    李有根停頓了一下:“我強烈要求上級黨和政府為我平反,但這一點可能很難辦到了,如今在台上的都是過去被我們打倒並踏上一隻腳的地富反壞右份子,他們正在對我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這是不得人心的,我希望你們青年幹部擦亮眼睛,不要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心儀耐心地聽他講完,見楊秘書迴來已站在門口,想他聽得可能有些起繭,就對李有根說:“我們今天先談到這裏,如今不是舊社會,也不搞文化革命了,你要相信黨,相信政府,這是我單位的電話和地址,以後如有困難,可以找我。”

    李有根接了心儀給他的名片,見上麵印著“衡州經濟導刊 李清瑩 記者 ”,待心儀臨離開時又將那份報告放在她的手裏,說:“李主任!你們幫我研究一下吧,我是相信黨和政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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