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鋪的戲台上現在比唱願戲(1)還要熱鬧,還要觸目驚心。全鄉十六歲以上的男男女女都從四麵八方趕來,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所有的心思都關注著這裏呢。先前唱願戲的時候,都是從衡州請來的《湘劇春華》或《春台戲班》,節目都是自選的,由富人和戲迷挑選,用紅紙將曲牌貼於台前,為了監定戲班角色的唱腔、舉動及服飾是否到位,專門有幾位懂行的戲迷在西南向戲台中細心地觀察,唱到好處帶頭鼓掌叫好,看出了破綻,比如唱腔變調或舉動不到位,那些人就用眼神示意台下觀眾往台上拋草鞋、撒沙子、並要求重來再唱,直到唱好為止,大多是《天官賜福》、《無常鬼》、《三陰叉》之類,台上台下,滑稽逗趣。土改工作隊來了以後,戲台上那兩盞大煤油汽燈就難得閑著,人們誰也沒見過這樣的運動,不管是開會還是演戲,台下幾乎都是鴉雀無聲。頭一次的動員會議,李國梁的山西口音就占據了整個空間:“我們是共產黨、毛主席派來的幹部,毛主席領導人民解放軍,趕走了蔣介石,解放了全中國,推翻了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這三座大山就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全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政治上不受壓迫,經濟上不受剝削了,人民當家作主人,我們這次來搞土地改革,就是要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保護富農,打倒地主分田地,舊社會官僚、地主階級對我們貧下中農的壓迫和剝削,今天我們要全部清算出來,貧雇農有苦要訴,有冤要伸,有仇要報,血淚要用血來還,我們毛主席派來的工作隊就是要為窮人撐腰作主。”這提綱挈領的開場白使每個人的心都被懸了起來,人們預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財富,說不清什麽時候就是一道催命符。

    夏仁義已記不起有多少寢食難安的日子了,早就聽人說,解放了要搞土改,其實跟說書和演戲中講的“劫富濟貧”是一迴事,繼往開來的曆史有時如同一場大火,從陳勝吳廣到洪秀全,這場火著了又熄,熄了又著,總沒有個透。本有一番心計的他,前年就賤賣了一百多畝水田和旱地,如今手頭上還有八十畝水田和六十畝地,在米市橋由老二變成了老九,是這次土改的重點清查對象,現在這些田地是藏也無處藏,躲也無處躲,就象那天堂山壓在頭上,隨時會把自己壓垮。

    夏仁義趁人少時也去田邊地頭轉轉,看一看幾代人置下的那些土地,越看越象一床床的針毯,刺得他難受。

    這幾天從各方麵打聽到的消息,更使他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看氣勢這一劫是沒有辦法能逃避過去了。

    比夏仁義更急的還有他那六十八歲的老母親,去年減租反霸剛開始,老婦人就突然“半邊癱”,人躺在床上是不能動彈了,耳朵卻特別精靈,街上什麽事都瞞不過她,看見兒子焦灼的樣子,也隻是哀天長歎。

    夏仁義走到神台前,想找香,沒找著,就朝裏屋喊:“小芸!小芸----”

    “哎!什麽事?舅舅!”隨著聲響,一個姑娘從廂屋裏出來,一把木梳插在頭發上,雙手結著辮子。她是夏仁義的外甥女張小芸,從小就在長沙,父親是一個官商,一九四九年三月,她父親在一次去海南島的經商途中,一下子就失去了音訊,母親氣得一命嗚唿,再也沒有起來,張小芸隻得中斷省立女子中學的學習,擱置了繼續深造的夢想,投靠到鄉下的舅舅。

    這是一個頗有靈氣的姑娘,受進步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熏陶,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和獨到的處世方式,她喜歡那句“大丈夫治國,小丈夫治家。”的格言,不喜歡迷戀過去,對潮流中的新生事物有著更廣泛的熱忱和興趣。麵對這場驚天動地的土地改革,卻表現出一般人難以想象的鎮定,她沒有長輩們那樣的經曆,工作組在清算地主的剝削時使她思索起沙士比亞的那句名言:在巨大的財富後麵,隱藏著罪惡。現在的時局也許是到了該清算這種罪惡的時候了,舅舅夏仁義隻不過是撞在這機緣上罷了。

    “小芸!家裏還有香嗎?”夏仁義問她。

    “有呢!在灶台上的米壇邊。”張小芸一邊迴答一邊低下頭從抽屜裏拿出香放到夏仁義的手中。

    夏仁義就在自己額頭上拍了一掌,說:“瞧我這記性。”

    他們家的香火一直就放在那隻綠色琉璃的米壇邊,因為放在灶台上幹燥得很,不受潮,容易點燃,那隻綠色琉璃的米壇隻能盛五六斤米,放在灶台上已經兩代人了,是夏仁義的祖母的陪嫁,她祖母從娘家過來時就有一個習慣,每當煮米下鍋時,就順手從裝米的筐裏抓上一把,放到壇子裏,平常誰也沒在乎,但每滿半個月左右,卻能省下全家一天的口糧,全家老小這才發現壇子的妙處。

    人常常會在大災大難時乞求於菩薩,夏仁義此時的心情更是如此,他從那把香中抽出三根,擦了火柴,點著後插到香爐裏,然後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心中默默的祈禱。

    (1)願戲:湘南人對社戲的稱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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