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殷受擲地有聲地說道:“寡人決定,自先王開始,廢除人殉之製!”


    殿上眾臣頓時鴉雀無聲。


    廢除人殉?


    要糾正一種風俗很難的。


    在場的都是朝之重臣,不會一驚一乍、大唿小叫扯些沒用的。


    他們聽到什麽事情,第一反應就是權衡它的利弊得失。


    天下間一直遵循著“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禮製。


    人殉之製,早已深入民心。


    太子剛剛登基,根基未穩,就驟行先王都不敢逾越的一步,這……


    如果這麽做,會令天下豪紳地主、公卿士族盡皆不滿吧?


    怨聲載道的結果會是什麽?


    太師談琰臉色凝重地道:“國君,茲事體大,老臣以為,當慎重其事……”


    “若有朝一日,我能鎮守一方,牧守一地,一言而定人間製度,必廢除奴隸製度與人殉之俗!”


    想到當初,他摸著蒲兒枯草似的頭發,對她發下的這句誓言,陳玄丘心口一燙,霍然站起,學著太師談琰的樣子,捧笏上前,深施一禮,振聲道:“臣,附議!”


    談太師睨了他一眼,心中略感欣慰,聽說這個年輕人在政見上也是讚成廢奴的,不過這麽看起來,行事還蠻沉穩的嘛。


    不管是古製還是常俗,想讓人們接受,可以從現在就開始吹風,用上三五百年功夫,潛移默化的使大多數人都認同了,那時再推行,便再容易不過。


    治大國若烹小鮮,現在麽,未免操之過急了。


    卻聽陳玄丘道:“臣以為,大王所言,高瞻遠矚。廢奴抬民,實是不得不行,不可不行之策。”


    談太師臉色一黑,敢情這貨附議的是國君之言啊!


    馬屁精!


    果然是靠著阿諛奉承、拍馬溜須才得到國君寵幸的奸佞小人呀。陳玄丘侃侃而談,直接照搬他在姬國岐山選賢大會上所寫的那篇《論奴疏》,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奴隸之製當初如何出現,曾有哪些好處,如今為什麽不再適合大雍天


    下,說的有理有據。


    今天議的不是廢奴,而是廢除人殉,不過向大雍重臣兜售自己政治主張這麽好的機會,能錯過?


    陳玄丘趁機挾帶私貨,等這些說完了,才繞迴正題。


    這等事麽,因為牽扯到很多人現有的利益,得有個緩衝期,但是廢除人殉,卻是當務之急。


    為什麽呢?


    陳玄丘又逐一講起其中利弊得失來。


    談太師聽了也不禁麵露驚容,咦?原來這小白臉兒竟還是個有才華的馬屁精。


    殷受本來就讚成先王主張,又因臨終受命,答應父親,在他有生之年一定完成這件事,這才難得沒有糾結,一登基就果斷宣布要廢除人殉。


    當然,這也是一個試探。這就是一個突破口,是政治博奕中的關鍵一環,保守勢力退了一步,再退下一步就容易很多。


    如今聽陳玄丘分析,竟然還有如此之多的好處,是他之前完全沒想到的,殷受不禁血脈賁張,拍案而起道:“寡人心意已決!”


    亞相簡登隆還欲苦諫,首相沐衍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新君登基,銳氣十足,不宜銼其太過。”


    簡登隆氣極道:“沐相,這會招來天下怨望啊。”


    沐衍淡淡地道:“不隻是怨望,攻訐必然如狂風暴雨,撲天蓋地而來。國君抗不住的,叫國君吃一個虧,從此以後能謹言慎行,未必不是好事。”


    簡登隆想了想,又默默退了迴去。


    幾位上大夫聽到了二人的對話,首相所言未嚐沒有道理,與其在這裏苦諫,在新君登基的第一天就鬧得君臣失和,不如讓事實來教訓國君,使他清醒過來。


    於是,四十九天之內後,廢除人殉的旨意,迅速傳達了下去。


    旨意要傳遍大雍,傳遍各諸侯國,各諸侯國再傳達到城鎮鄉野,四十九天已經是不能再快的速度。


    而先王要停靈四十九日,這第四十九天,也正是先王出殯之日。


    所以,新王新法,便定在了這個時間正式執行。


    ……


    待眾大臣退下,殷受單獨留下了陳玄丘。


    雖因父親之死,殷受麵容悲戚,但今日順利走出了第一步,廢除了人殉,殷受還是感到很高興。陳玄丘道:“小受……大王啊,沒那麽容易的。這習俗已沿襲了千百年之久,在許許多多人心中,已經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任你如何


    努力……”陳玄丘發現自己說禿嚕嘴了,再說下去,有變成豹臉奸臣的傾向,便咳嗽一聲,道:“要改變人心,比搬山還難。更何況,一定會有人推波助瀾,向國君施壓的。頒下旨意


    ,隻是開始。”


    殷受一聽,又糾結起來,道:“啊?那……我該怎麽辦?”


    陳玄丘正視著殷受,說道:“隻要正確,隻要是到了該施行它的時候了,那為什麽不去做呢?”


    殷受糾結道:“可首相常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陳玄丘截口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可是如果大王你不是在治國,而是在救社稷,還能若烹小鮮嗎?重症,當下猛藥啊!”


    陳玄丘向宮闕外棋盤狀的一座座城坊揮了揮手,說道:“臣廷議時已經分析了時局,臣以為,曆四百餘年,現在的大雍,就像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一個病人,苟延殘喘,還能捱一個月。如果這時給他下一劑猛藥,他有可能會馬上死,也有可能被救迴來。你是要捱上這一個月就去死呢,還是想賭上一把?”


    殷受想起了父親臨終的囑咐。


    人所站的位置不同,代表的利益不同,看到的境界不同,選擇和認識自然也就不同。就如魯肅勸孫權,江東人人俱可降曹,唯獨你不能降一樣。


    天下間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沒了活路的農奴,就像一盆紅紅的炭火。


    若任它燒下去,天下諸侯、公卿士族或者都可無恙,可他殷氏王族,卻是架在炭爐上的那口鍋,水燒幹的那一刻,就要把這口鍋燒漏了。


    到那時,人家換一口盛滿了水的新鍋,他殷受就要變成一口被拋棄的破鍋了!


    殷受慢慢握緊了雙拳,沉聲道:“我要賭一把!”


    陳玄丘拍了拍殷受的上臂,欣慰地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男人嘛,生死看淡,不服就幹!那我就陪你,搏上這一迴。死了鳥朝天,不死咱萬萬年!”


    四下裏,十餘位俏生生地立在那兒的小宮娥,都悄悄紅了臉龐。就像一朵朵初綻的海棠,春風拂來,便暈了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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