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惟然幾天之後便迴了鎮遠侯府,他同從前相較倒是瘦了很多,隻是看著眼神已然清明,叫朱氏看著心疼之餘,卻也有了幾分慰藉,拉著兒子的手,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嘴角卻是硬朝上挑著的,分明是極心酸,又極僥幸。


    陳氏立在一邊兒,這些日子,她清減得比元惟然還明顯些。果兒怯生生拉著娘的手,不敢向前到祖父母和叔叔身邊去,隻將小小的身體藏在娘背後,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望著躺在床上亦是淚流滿麵的父親。


    而鎮遠侯和元惟揚在床邊看著,卻不發一言,隻看著母子兩個拉著手相對流淚。趙霜意揣摩著他們兩個的心思,是愧疚,還是僥幸?


    不知道什麽時候,原本躲在陳氏後頭的小女孩果兒悄悄到了她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角,悄聲道:“嬸嬸,你隨我出來好嗎?”


    趙霜意一怔,瞥了一眼那一家人,還是點了頭。她跟著果兒出了房門,在廊下站住,才問這小女孩兒:“怎麽?”


    “三嬸,我爹怎麽了?”果兒道:“他生病了嗎?他為什麽不站起來,祖母,為什麽哭呢……”


    趙霜意沉吟了一會兒:“你爹爹生了非常兇險的病,差點兒就迴不來了。他現在好了一多半兒了,隻是身上還沒勁兒,還站不起來……你祖母隻是想起來就覺得害怕罷了。”


    果兒打了個哆嗦:“我爹……他能站起來,是不是?”


    “是。”趙霜意幹脆利落地撒了個謊:“你還沒長大,他怎麽能站不起來呢。”


    果兒這才笑了,小嘴兒卻還是緊緊抿著的,她垂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道:“三嬸,要是爹真的站不起來了呢?你和三叔會不會嫌棄我們……”


    趙霜意如同被什麽東西紮了一針,蹙眉道:“怎麽這麽想呢?你爹爹能好起來的。”


    “真的?”果兒卻道:“嬸嬸是在騙我嗎……二姑明明告訴我,爹再也好不了了。她說,等祖父沒了,三叔就是鎮遠侯……到時候,我爹,娘,和我,都要聽三嬸的話……不然,您會叫三叔把我們趕出去……”


    趙霜意原本是帶著安慰的笑對著這小小女孩的,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再也笑不起來了——如果元惟揚做了鎮遠侯真的能把誰趕出去的話,她一定要求他第一個把元緒趕出去。


    先前知曉了元緒對太子的一片癡心,她尚且還有些同情的,如今元緒竟然在果兒這般不懂事的孩子麵前說這樣的話,卻叫她如何憐憫元緒的可憐?


    這世上自然有走著走著就被天上掉下來的花盆砸中了頭的倒黴者,然而更多人的悲慘處境,卻是他們自己一步一步作出來的!如今到了這樣的處境還不忘作死,做太子妃的時候難道做出來的壞事兒還能少了?


    “三嬸……”她的臉色沉下來了,卻看慌了果兒。果兒拉著她的手,她的小手都是汗,涼涼的:“三嬸,求您不要趕我們出去……我吃的不多,也可以不要新衣裳……”


    “別瞎想了。”趙霜意忙道:“你爹才是應該做鎮遠侯的人,哪怕……哪怕真的老天不看顧,他站不起來了,有你三叔在,你也還是侯府的大姑娘,是穿最好的,吃最好的的大姑娘!”


    “可二姑說……”


    “你二姑也不是給人瞧病的,她怎麽知道你爹一定好不起來呢?她可連看都沒來看過一眼呢。”趙霜意道:“再說了,你便是不信我,為什麽不信你三叔呢?你三叔待你,可曾不好過?”


    “二姑說,那是因為三叔還沒有自己的兒女呐……”果兒垂下了眼睛:“等三叔有了自己的姑娘,就會嫌棄我……”


    趙霜意心中那個恨啊,元緒這人真是鎮遠侯府親生的麽?她的人生難道不是以禍害鎮遠侯府為目標的麽?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長輩,說這樣的話給一個為父親擔心的小女孩?果兒重述起來尚且聲音發顫眼眸含淚,當初元緒與她這麽說的時候,這孩子該多難受?


    對一個孩子來說,知道她的爹爹再也站不起來了,就已然是極大的打擊和傷害了。再讓她懷疑自己會被家族拋棄,那該是怎麽殘忍的念頭!


    “聽我說,果兒。”她深吸了一口氣,道:“咱們家,是讀詩書的人家,是講禮義的人家。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那是做人的根本。你爹若做了鎮遠侯,會嫌棄你三叔不是侯爺,將三叔三嬸趕出去麽?”


    果兒怔怔的,搖了搖頭。


    “一個人,若是連手足兄弟都不能親善,若是連災禍都不肯為他承擔,那就不配做一個人。”趙霜意道:“你爹若是從來苛待你三叔,我今日定不說這些話與你,但你爹與你三叔手足兄弟,是最親近的人,三叔三嬸斷不會對你爹娘與你有半點兒的疏遠刻薄。”


    “可二姑與我爹,不也是手足兄妹……”


    “三嬸不好說你二姑這麽同你說是為了什麽,但你一定要放心,別害怕。”趙霜意握住了果兒小小的手:“你若肯信三嬸的,捏三嬸的手心,捏一下,若是還不信,捏兩下……”


    果兒看著她,遲疑了一會兒,那隻蜷縮在她掌心的小手輕輕地捏了她一下,然後,那兩根手指顫動著,猶疑了很久,突然從她手心裏抽了出來。


    “三嬸,我相信你。”果兒的聲音仍然不大,卻很堅定。


    “走吧,迴去看你爹爹。”趙霜意笑了,站起身拉起果兒的手:“等祖母平複了,你爹爹一定很想看到你。”


    果兒點頭,跟著她進去,剛邁了門檻,卻與元惟揚撞了個正著。見她們兩個一起進來,元惟揚方輕聲道:“你們去做什麽了?一轉頭,人就不見了影子。”


    “果兒有些體己話兒和我說呢。”趙霜意笑道:“果兒,咱們告不告訴三叔?”


    元果兒一怔,使勁搖了搖頭:“不告訴!”


    元惟揚失笑:“你們兩個有什麽秘密?罷了罷了,你們不愛說,我還不愛問呢——果兒進去吧,你爹爹尋你呢!”


    果兒點了點頭,趙霜意鬆了她的手,她便如同一隻小燕子一般飛了進去。而元惟揚卻並沒有跟著她進去,看著她背影的眼神,也有些複雜。


    “怎麽了?”趙霜意輕聲問道。


    “先迴去,我再和你說。”元惟揚道:“走吧。”


    到的房中,元惟揚先攜了她的手坐下,遲疑了一陣子,才道:“我如今也不知當喜當悲……我哥哥,怕是好不了了。”


    “至少人還活著……”趙霜意想了想,輕聲道。


    “但他……不能襲爵了。”元惟揚的眼睛似是無意從她臉上掠過,而她沉默地看著他,眼神沒有悲喜。


    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到底哪一種神色會投和元惟揚的心思,索性就這麽望著他,等他的下一句話。


    但元惟揚偏生不說下去了。


    他也在等她表態。


    “爵位是多大的事兒呢?”她終於歎了一口氣:“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便是了。至於這鎮遠侯的爵位……我當真覺得,怎樣都好,並沒有什麽關係。”


    “當真……沒有關係?”


    “我嫁你,也不是圖了做什麽鎮遠侯夫人的呀。”趙霜意看著他,道:“隻是……聽說你格外喜歡我,想著今後嫁了你總歸比嫁別人好,這才有了心思的。真若是圖富貴,早該勸你去做些什麽了,不是麽?”


    元惟揚什麽也沒說,隻是歎了一口氣,將她的手拉近自己,貼在了他臉頰上。


    他的臉很熱。趙霜意的手卻有些涼。


    “你果然是這樣的心肝。我知道,我姐姐……誤會你了。”很久,元惟揚方道:“她和我娘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我娘死活要我探探你……我一迴頭,便見你和果兒出去了,多少有些不安,但你肯這麽說,我便放心了。”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提起來,趙霜意隻覺心頭一股子火氣上來:“她何止是對娘這般說?!她還同果兒說了……”


    “什麽?”元惟揚一怔:“她同果兒說了什麽?方才果兒和你出去,就是告訴你這個?”


    “她與果兒說,大哥好不了了。”趙霜意怨恨道:“等你做了鎮遠侯,會把他們一家子從府裏頭趕出去!”


    元惟揚原本微蹙的眉心和不快的神色,在那一刻僵定如死。他似乎被趙霜意憤恨的神色和這刻毒的話語驚住了,半晌才道:“她怎麽能這麽說?果兒還那麽小,同這樣的孩子撒謊……”


    “要麽是果兒騙我,要麽是她騙果兒。”趙霜意咬著牙道:“你若是做了鎮遠侯真能把誰趕出去,把你那姐姐送到別院裏安置起來可好不好?這是要糟踐死你我不成了?將重傷的兄嫂無依的侄女趕出家門,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


    元惟揚亦急了,忙將她拉進懷中,輕言慢語道:“我知曉你不是這樣的人。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爹娘也會信你的。你是個善心的姑娘……”


    “你知曉,可你還是懷疑了我。”趙霜意推了他一把,聲音裏卻聽不出是真心埋怨還是帶著幾分撒嬌。


    “我……其實,我倒是覺得,你沒那份心,也好,有那份心,也不壞。你便是盼我做鎮遠侯,那也沒什麽不對的。咱們兩個是夫妻,你圖我好,那沒什麽錯兒。”元惟揚道。


    “我沒那麽想過,你做侯爺也好,不做也好,哪怕一輩子都隻是這麽個五品官兒也罷,我都想著,咱們兩個能白頭到老就是了。”趙霜意道:“富貴功名,那算得了什麽呢?不過是雲煙過眼……”


    元惟揚沉默須臾,道:“我知曉了,可我不會一輩子隻做個五品官兒——你是尚書的姑娘,今後要做個有頭有臉的夫人才是。宜兒,不管怎麽說,這宅院裏頭,人人都是我的親人,可你的親人隻有我一個。莫說你什麽都不曾做,便是真做了什麽,我都不會猜忌你,反正……你也做不出什麽壞事來。”


    趙霜意聽著他前頭那一段深情款款的表白,原本還有些感動心熱,聽到“反正你也做不出什麽壞事來”時,卻是目瞪口呆直恨不得給他一口。


    “多謝三爺信任,要不,我做個壞事兒給您瞧瞧?”她道。


    “你能做什麽?不過是些小打小鬧……你要壞大事,早就壞了,還等到現在,同我炸刺兒?”元惟揚道:“有許多事,原本就是獨有自己一個人才知曉內中情節的,可更多的事兒,點點滴滴,旁人都看在眼裏。宜兒,有你是我的福分……這輩子,我都和你在一起了。”


    趙霜意實在是不明白元惟揚的畫風轉換為何如此之快,一時板著臉說家事,一時又心深說情話的,此刻難免有些窘,嗔道:“怎麽突然說這一輩子的話……”


    “我看著嫂嫂消瘦了那麽多,便想著,若是我看到你如此清減,不知該有多心疼了。”元惟揚在她耳邊悄聲道:“這麽一想,就覺得該不叫你擔心半點兒,得疼著你,護著你,讓你就這麽開開心心過一輩子……”


    趙霜意心頭軟軟的,輕聲道:“三爺有這個心,我真是不知該說什麽好,隻是心裏頭喜歡……如喝了蜜水兒一般呢。”


    元惟揚亦笑了,他握著她的手,掌心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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