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駕車,載著蔣翊駛入無邊夜色。


    在空曠的大路上行駛大約四十分鍾,出了五環,道兩邊開始出現枯枝老樹與低矮平房。沒有七彩霓虹與摩天大樓的裝扮,這片落敗的地域顯得灰蒙蒙的。戰後破落的老城區,沒有優越的地勢和肥沃的土壤,沒有代表性的企業在這裏選址,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選擇這個消費低廉的地方落葉生根。


    這是被十裏洋場的b市遺忘的角落。


    蔣翊看著窗外出神,長指不自覺的卷動衣角,很快搓皺了一小塊布料。


    溫庭把她局促不安的動作盡收眼底。


    她不敢開口問他不去上班的原因,說到底是怕麻煩,怕被牽連。這個女人不會落井下石,但也絕不會雪中送炭。


    至於為什麽對梁更生的背叛耿耿於懷?


    因為愛過,傾心被負。


    溫庭咬牙切齒的想著,不露聲色的開口:“知道我要帶你去哪兒嗎?”


    蔣翊收迴視線,焦距在他微動的唇角。


    “新建的百年城廣場。”溫庭說。


    這個耗資巨大的項目是溫庭升入百年城董事局的最大籌碼,一旦成功啟動,溫庭會拿到董事局集體蓋章委任的十年合約。


    隻有占據那裏的一席之地,他才有資格背負溫家的滿門榮光。


    從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這是百年巷中每位有為父輩的必經之路。可誰都沒想到的是,溫庭用三年的時間完成了別人十年的開疆拓土。


    思及此,蔣翊冰冷的麵色漸漸迴溫,把手指從打卷的衣角中抽出,偏頭倒在他的肩上,鼻尖去蹭刮他的下頜,用從沒有過的情意綿綿解釋道:“我才不會問你為什麽不去上班,你是我的枕邊人,我看得到你的喜怒哀樂,看得到你為事業鞠躬盡瘁。你早有能力獨當一麵,我嘴上不說但心裏比誰都高興。溫庭,你是我的驕傲,是我在外麵理直氣壯的原因……”


    溫庭心癢難耐的聽她說完,快速把肩膀從她頭下挪走。


    這是一個信任喪失的動作。


    蔣翊尷尬的坐直了身子。


    “我接受你的示好。”溫庭等不及的問,“然後呢?”


    “什麽然後?”蔣翊不解。


    溫庭長眉彎眼的笑道:“讚美過了,是不是該有一大堆難聽的話等著我了?是不是想說,溫庭,別以為你放下了一切就會從我這拿走一絲一毫的憐憫。”


    放下一切?


    蔣翊開始後悔和他走這一趟。


    烏雲不知何時蜷起一角,連片星光破雲而出。


    他們順利抵達了目的地,停車在一片施工隔離區,標注上有百年城企業的圖騰徽章。


    溫庭停穩後照顧蔣翊下車,牽著她跨過隔離帶,進入一片大理石鋪就的空曠場地。


    “請等一下。”溫庭說完,頭也不迴的走進前方的黑暗。


    等了十幾分鍾,溫庭還沒迴來,蔣翊掏出手機。


    就在這時,機械聲“砰砰砰”連片響起。聲音一落,燈光開啟,猶如煙火垂暮而落,點亮了半邊天際。


    在燈光的輔助下,蔣翊清晰的看到眼前的龐然大物。


    這是一座氣勢恢宏的摩天大樓,玻璃材質,光源深入其中,五彩斑斕美輪美奐。


    溫庭踏著光暈來到了她的麵前。


    “你帶我來這,是為了炫耀你的底牌嗎?”蔣翊鄙夷的問道。


    溫庭仰頭看著摩天大樓的頂端,神色溫柔如水:“底牌是用來救命的,不是用來炫耀的。”


    蔣翊摸不透他的心思,抿著唇不發一言。


    沉吟良久,溫庭遊離在自己的世界裏,慢慢開口:“不論在哪一座城市,隻要有百年城地標的地方,都是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如你所見,這一路都是破敗的貧民窟和被本地人鄙棄的外來戶,這裏沒有暢順的交通,沒有人會來這裏尋找機會,所以百年城建址立案的項目艱難,在董事會上經過了十五次提案,曆時三年。”


    他一旦嚴肅起來有力拔山河的氣勢,蔣翊連唿吸都緊隨他抑揚頓挫的節奏。


    溫庭臨城而立,神色威嚴,聲音娓娓,眼裏有經年的殫精竭慮:“這裏有我三年每一天的日升日落,我用事業期最好的三年投資給這片廢墟,可到今天為止,那些人仍不相信這裏的發展前景,我身邊依舊充滿了反對的聲音,他們說我目光短淺,勞民傷財最後不過是為自己建了一座城。我嘴上說不怕失敗,可我每走一步都畏首畏尾,一磚一瓦都精挑細選。我確實在給自己建城,用來阻擋外麵的惡言惡行,可是聽不到謾罵還是會害怕,我怕被釘在家族的恥辱柱上不得翻身,我怕被人指著鼻子罵不肖子孫……”


    “現在呢?你還怕嗎?”蔣翊幽幽的聲音傳來。


    溫庭笑笑,看著拔地而起的大樓,聲音鏗鏘有力:“我做事是靠心血而不是僥幸。蔣翊,你每次都說我不知謙虛,可我站在這裏有資格驕傲。最多再有一個月,這裏會成為第二個市中心,全國第二百一十七座百年城廣場。而項目落成後,載入企業史簿最後一頁寫的是我的名字,這意味著,我會是百年巷第八代裏第一個升入百年城董事局的溫家人。”


    蔣翊從他的眼中看見了光芒大作,如攜千軍萬馬凱旋而歸的將王。


    給她一段足夠平複心情的時間,溫庭適時淡下氣場,換以謙卑的姿態說道:“告訴你這些,是想你知道這個項目對我的重要。”


    “你到底想幹什麽呀?”蔣翊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如果隻想讓我了解你的不易,我已經能深深體會並感同身受。至於其他不該有的想法,你那麽聰明,應該不用我教你怎麽給自己留餘地吧。”


    “我說過,”溫庭話鋒一轉,“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會拿除你之外最重要的東西去和梁更生交換……”


    蔣翊的麵色陡然一沉。


    溫庭湊近,與她臉貼著臉,唿吸噴在她的眼角眉梢,加重語氣偏要讓她知道,“如果漂泊是你的夢想,這裏就是我的夢想。我建造這裏的心情和你在路上的心情一樣,三年來天天如此。”


    僵硬的長腿無意識的向後瑟縮,蹣跚幾步,“我困了!要迴家睡覺!”


    轉身就跑。


    “你不能走!”溫庭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居高臨下的逼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從不舍得用在她身上的狠毒逐漸展露,“你已經猜到了對不對?你終於知道害怕了是不是?”


    “放手!”蔣翊咬著後槽牙大喊大叫,“溫庭你別逼我動手!”


    溫庭置若罔聞,手指恨不得釘進她的骨頭,一個字接一個鑿進她的心坎:“這個項目是我最重要的東西,現在我最重要的東西歸梁更生所有……”


    平靜的聲音落地。


    “啪”一聲清脆響起。


    前所未有的力氣匯在掌心,蔣翊齜牙咧嘴的給了他一記銘心刻骨的耳光。


    “你有病!”她的頭上跳起猙獰的青筋,“你他媽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溫庭被打偏了下巴,嘴角被牙齒與巴掌合力劃出一道傷口,額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半隻眼睛。


    呆楞片刻,他在蔣翊恨不得活剮了自己的目光下,滿不在乎的抬手揉了揉分家的下巴,卷著舌尖舔了舔傷痕累累的嘴角,最後吐掉蓄滿口中的血沫。


    他竟然在笑。


    蔣翊:“……”


    溫庭單手插.進口袋,從裏麵掏出一盒煙來,是蔣翊常抽的牌子。取出一根銜在嘴裏,淡藍色的火焰劃過煙頭,點著後,長臂一伸遞給蔣翊。


    遲疑片刻,蔣翊接過來狠狠吸了兩口,“你猜對了,一絲一毫的憐憫我都不會給你。我很好奇,接下來你打算怎麽收場?”


    溫庭說:“離職手續已經辦好,我現在連收場的資格都沒有了。”


    “失業的感覺怎麽樣?”蔣翊拍手叫好:“別想我會養著你!絕無可能!”


    溫庭說:“我知道。”


    他最後再看一眼這裏,這個載著自己前途榮華的地方。


    環視一周後,溫庭的視線重歸到蔣翊的臉上,忽而陰鷙的笑了笑:“我把這麽大的項目喂進梁更生的嘴裏,憑他的資質,你覺得他有命吃下肚子嗎?”


    “我看你是真瘋了才會拿他的死活要挾我向你低頭!”


    看來她的女人已經不在乎梁更生的死活了,這很好。


    “可你爸的死活呢?”溫庭不動聲色的織了一張網,親手罩在他最愛的女人心頭,“蔣祺錚又開始關心你這個妹妹了,很感動是不是?從沒懷疑過他的誠意對嗎?別傻了蔣翊,他比你可孝順多了!你以前做過什麽,你親口對我說你不敢忘的,那些被你傷害過的家人可和你有著同樣好的記性!”


    “……有話直說。”


    “你爸是董事局裏唯一支持我的人,他為了這個項目承擔了百億資金的風險。如果臨門一腳出現差錯,你覺得他還能活多久?”


    起風了,天空連片的烏雲齊聚作亂。


    蔣翊瘦若紙片的身體被席卷的沙石吹的左搖右晃。


    “認命吧,好不好?”溫庭眨眨眼睛,笑容活色生香。


    蔣翊顫抖著伸手取煙。


    這根煙抽的格外漫長,煙蒂燃盡不止,直到煙頭裏的白絮燒成黑灰,她死寂沉沉的聲音響起:“你想聽我哭著求你嗎?”


    “不想。”


    “你想要什麽?”蔣翊流著眼淚,一字一頓的問他:“要我的命嗎?”


    “你要相信,沒人比我更在乎你的命了。”溫庭伸手從她臉上沾下一滴眼淚,指尖移到眼前,細細觀賞。


    透明的液體很快消失不見。


    夜風唿嚎,響徹十裏。


    “從今以後,我需要你本本分分的呆在我身邊,而我不再挽留,你必須主動做到!”溫庭妖嬈的聲音在她耳邊旖旎綻放。


    蔣翊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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