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恭喜你。”狄其野看著牧廉的眼睛,“你終於活成一個人了。” 牧廉拚命咬緊牙關,忍耐著,忍耐著,唿吸卻還是潮了起來,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還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額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淚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別想活著出這個門!” 不敢往前挪了,但還在哭。 “……師父。” “嗚……師父。” 默不作聲繼續哭。 “……嗯。” “嗚嗚嗚嗚嗚” * 張老給牧廉做了詳盡的診斷,說牧廉餘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後調養和照顧了。 薑延依然沒有來,牧廉自己點了點頭,恭敬一禮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牧廉謝過張禦醫。” 張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覺著‘白胡子’聽著也不錯。” 牧廉還不能很好的控製表情,臉霎時燒得通紅,倒把張老弄得感覺像是在欺負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謝過張老。” 張老看著這個內裏脫胎換骨般的牧廉,笑著擺擺手,自顧自侍弄藥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剛跨出太醫院的大門,就看到了等在門外的錦衣近衛副指揮使莊醉。 “跟我走一趟吧。” 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對狄其野,他有著骨子裏的依賴,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對自己的屬下終究是心軟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麵前哭。 但這是顧烈,以冷靜善謀著稱的大楚帝王。 牧廉緊緊攥著手,跟著莊醉走進了未央宮的大書房。 這裏和牧廉上次來時,沒有任何改變,牧廉忍不住去想,薑延現在在做什麽?他到底是怎麽想的?自己死之前,還能再見到薑延嗎……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顧烈踏入書房,牧廉已經是跪著,此時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著人整理天下藏書閣時,連帶著,清理了清澗。” 顧烈緩緩開口。 “也就是你師父高望口中的鬼穀。” 牧廉垂首聽著。 “近衛在鬼穀中撅出了十數具幼兒骸骨,還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屍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麵露驚異,微微搖頭:“微臣從未在清澗中見過其他幼兒,隻有微臣與韋碧臣兩個。家仆確實漸漸變少,高望說過,隻要是耍滑偷懶的家仆,他都會趕出穀去……到微臣出穀時,隻剩下一名老仆。微臣從未起過疑心。” 想必是因為高望自己漸漸老去,壞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輕力壯的家仆害他,所以將他們扼殺了。 “家仆伺候,錦衣玉食,他對你和韋碧臣,當真都不錯,”顧烈不動聲色道。 當初他與狄其野在清澗撿到顧昭,要給顧昭換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來的孩童服飾,雖然樣式老舊,卻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戶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養出能混進金堂玉馬間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養。 顧烈此言是為了誰,再明顯不過。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裏敢辯駁,隻得再度伏拜叩首。 顧烈再問:“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請右禦史大人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問何事,罪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牧廉誠惶誠恐地說。 “韋碧臣一生無子,”顧烈像是在邊說邊迴想,指尖輕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楓木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剛死時,近衛混入守靈院,驗過正身,他的身體外部沒有缺陷,內裏腎髒有虧。” “你們師門對此事也有嚴規?韋碧臣無妻克己,為何腎髒虧損如此嚴重?據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斬草要除根,這種所謂的師門,必須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臉。 隨後,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來,麵對顧烈迴答:“高望對此事沒有嚴規,他根本不提這些,罪臣曾無意中發現,高望是個天閹,此事,應當隻有罪臣一人知道。” 顧烈學狄其野學了太多次,聽到這麽個說法,沒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這師門簡直是天殘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這麽齊齊整整的三個瘋子了。 “至於韋碧臣,”牧廉一頓,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將高望當作父親,他先來我後到,我又常被高望誇獎聰慧,他就將我當作搶走他父親的敵人,對我懷恨在心。” “我年幼氣盛,也因為高望的偏愛沾沾自喜,動輒拿高望的誇獎挑釁他,久而久之,韋碧臣仗著長我三歲,總是教訓我,挨了高望不少罵。” “當時高望在教我們醫毒,他其實並不精通,罪臣猜測是公子靂在種植藥草、整理收藏毒物時,需要高望幫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醫理藥學。” “那日,韋碧臣用石塊砸破了我的額頭,被高望勒令閉門思過。我等家仆送飯到他門前,在他的湯中加了蛛毒。” “高望說過,此種蛛毒是南域傳來,劇毒無比,若是觸碰時不小心沾了手,也會中毒,使人生病。” “我隻是想讓韋碧臣生病,讓高望罵他蠢笨,罵他明明說過不可沾手卻還是沾了手。但韋碧臣的腎髒壞了,不可飲酒,無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嚐出牽機毒時,喝完了那碗湯。可是罪臣又還是怕死,喝完,又拚命想把湯吐出來。” 說到這裏,牧廉對顧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將定國侯擄進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時瘋傻,隻將高望當作好人,以為將定國侯擄進山裏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沒有中牽機毒,牧廉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像韋碧臣那樣成為高望鬼論堅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沒有半分愧疚。 這世間因果循環,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麽因結了什麽果,他隻能把發生過的一切都認下,擔起自己行為的後果。 顧烈手掌輕合,元寶應聲而入,在牧廉麵前,擺了一張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過的幾種野菜,一半是大塊的煮熟的肉。 “寡人問了狄其野很多次,問他是怎麽在鬼穀裏活下來的,他不肯說,隻說能把菜肉煮熟就餓不死。” 顧烈歎了口氣。 “這是近衛從鬼穀裏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時狄其野不滿十歲,寡人特意吩咐讓他們別打大隻獵物,因為想著,狄其野當時也宰不動野鹿野豬這樣的大獸。”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麽好東西,”顧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過,難以下咽,但誰讓狄其野吃這種東西吃了十年呢。” 顧烈站起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將晚,牧大人用完飯,自行迴府吧。明日,也該迴禦史台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聲。 “謝陛下賜膳。罪臣殘生,定為效忠陛下、效忠定國侯,竭盡心力,傾盡所能。” 顧烈沒有再看不停磕頭的人,走出了書房。 薑延那夜在宮門值宿,聽近衛們閑聊,說右禦史大人真是忠心,據說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宮給他賜了膳,右禦史大人出宮的時候,眼睛還紅著呐。 薑延心裏一緊。第110章 雪白奶糕 顧烈自從能抱著他的狄其野入睡, 睡眠狀況就好了不少。 這夜顧烈醒來, 不是由於前世帶來的失眠頑症, 而是因為懷裏的狄其野睡得不安穩,時不時就想從顧烈懷裏掙出去。 像一塊雪白的,在蒸籠裏被蒸汽燙得嘟嘟發抖的, 剛剛凝成型的奶糕。 顧烈摟著狄其野的腰,讓他整一個趴在自己身上睡,左右手就撫在腰線上, 狄其野到底是警覺, 從鼻息哼出疑惑的腔調,但好像很快認出了顧烈的味道, 鼻尖在顧烈胸前蹭了蹭,慢慢的, 又睡著了。 忍著餓,顧烈抱著狄其野, 眼神貪戀的看了很久,後來也又睡了過去。 早上兩個人先後醒來,顧烈擔憂地問:“昨夜睡得不好?你亂動了好一陣。” 狄其野從顧烈身上翻下來, 側過身, 對準顧烈的視線緩慢地翻了一個白眼。他原本從上輩子帶過來的標準睡姿,和顧烈短短同床兩年多,就被改造成了連枕頭都沾不到的糟糕模樣,還好意思怪他亂動。 但昨夜,狄其野確實沒睡好。 “似乎做了噩夢, ”狄其野皺眉道,手不自覺地去找自己的心口,“可是我不記得夢見了什麽。” 完全不記得,卻好像心髒在昨夜的夢中痛過,使得他隱約還覺得有些難過。所以那必然是一個噩夢,不會是美夢。 這對狄其野來說,真是罕見的睡眠經曆。 顧烈眼神順著他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微微一怔,控製不住把狄其野攬迴懷裏:“不記得就忘了吧,想必不是什麽好夢。” 又被顧烈的臂膀圈住,狄其野想生氣,可實在對顧烈生不起氣來,挑眉對顧烈說:“我在你麵前,是丟盔棄甲了,是不是?” 顧烈把臉埋在他的雪白奶糕裏,低聲笑笑,才裝傻問:“你不是要和我過日子?那怎麽還和我打仗呢?” 就很會賣乖。 狄其野嘖嘖了兩聲,忽而一愣。 狄其野好笑道:“不想打仗?那你別拔刀啊。” 散發著惹人食欲的香氣,簡直像是故意要人吃掉他。剛出爐的,熱乎乎的白奶糕,自己跳進了碗裏。 離早朝還有半個時辰。 * 因為大病,在太醫院治了一個多月的右禦史牧廉,已經迴來上朝好幾天了。 他恢複正常的臉,讓各位大臣新奇了很久,但牧廉還不能很好地掩藏喜怒,為免被人拿捏,時刻提醒自己板著臉,結果比以前看著還陰鬱些。 有些大臣背地裏說起來,說牧廉活像是下了地府又爬迴來的怨鬼。 偶爾,也能看到牧廉不板著臉,但那表情,武將出身的大臣們怎麽看,怎麽像當年在楚軍帥帳中開滿嘲諷的狄其野,誰願意想起被實踐理論雙重吊打的悲慘記憶啊。 故而,牧廉大人雖然離開了一個多月,可人緣還是一如既往,簡言來說,就是沒朋友。 同算是定國侯勢力的莊醉他們都忙,原來和牧廉也不算特別熟,如今牧廉一清醒,感覺比以前還要陌生,暫時沒找著時間聚聚,因此都停留在點頭寒暄階段。 薑延……一直沒有去定國侯府。 定國侯府,牧廉本想搬出來,但狄其野說空著也是浪費,再說,“你不是要幫我守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