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自以為精明,自家兒子可是堂堂正三品大員,最早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立楚功臣,不過是一箱銀子的事情,拿掉一本折子,有什麽大不了的?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她娘家,這兒子她生來有什麽用? 為了娘家的麵子,也為了拿捏兒子,祝家老夫人拚著不肯吃飯,也要祝北河對姻親手下留情。 祝北河答應是瀆職,不答應是不孝,苦悶了兩日,實在被母親鬧得不行了,還去找薑揚訴過苦,可薑揚勸了半天,迴家老娘還是不肯吃飯,眼見著都要生病了,那可怎麽辦?就答應了吧。 或許在決定瀆職的那一刻,祝北河就該清楚這事沒完,可祝北河萬萬沒想到,在顧烈擺明了認理不認人的統治下,杜軻竟然敢做出這種事來。 杜軻當然不止貪了一箱銀子,得了左家的準信,他就對著胡堂下手了。 於是,一夥人在內鬼接應下進了道台府,滅了胡堂滿門,還將整個府衙付之一炬。杜軻帶著人唿天搶地地趕到現場,立刻開始滿城搜捕犯案的“流民”,把流民殺官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要說杜軻沒有理政才能,從他栽贓流民就可以看出來。 什麽叫流民?流離失所之民,就叫做流民。 若這案件發在去年剛剛立朝的時候,說不定禦史台不會起疑心,畢竟那時楚朝初立,確實有許多流民還未收服。 但楚朝一開朝,顧烈就確立了以重農安民為先的理政重心,鼓勵流民開墾歸田,給予了非常優惠務實的政策,同時戶部廢寢忘食地同地方落實戶籍製度,登記造冊,以田養民,以田管民。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可以說,大楚基本上消除了大波流民的存在。就算有,這些人也隻敢躲在深山老林裏,因為他們沒有戶籍文書,基本不可能入城。更不用說糾集成幫,潛伏城中殺害朝廷命官。 連時勢都不清楚,被肅政台查個底兒掉是理所當然。 案情可以說雖然殘忍但並不複雜,杜軻全族已經被緝拿,正在押解進京的路上。 擺在顧烈麵前的問題是,到底該怎麽處置祝北河。 * 牧廉每月進宮三次,這是禦醫張老的安排,為了給他針灸調養,盡力讓他活得更久。 有時牧廉自己記不住,薑延記得牢牢的,甚至隻要不忙,一定給他領到太醫院門口才走。 牧廉每迴針灸完,總想偷偷跑去看師父,但未央宮哪裏是隨便能去的,每次都叫錦衣近衛給好聲好氣地攔了。 誰想今日一打聽,師父和小小師弟在禮部待著,牧廉立刻就竄去了,為了討師父歡心,迅速加入成語接龍這種幼稚遊戲,和狄其野、祝老爺子一起,在禮部大堂成為紮眼的快樂三人組。 定國侯一來就以清晰的思路震住了場子,祝老爺子本身就是個和藹隨和的長者,而且他們倆已經這麽玩了兩三天了,不習慣的也都習慣了。 但這可是又瘋又狠,敢把大理寺卿告上奉天殿的右禦史啊! 不少人偷偷瞄著牧廉,直到顧昭隨手輕輕敲了敲鎮紙,才都低了頭。 牧廉一點都不在意,照常問師父:“您什麽時候迴家?” 說好過個十天半個月出去住,但顧烈近來的模樣讓狄其野不放心,於是隻道:“再過一陣。” 牧廉不大高興,嘴巴能吊油瓶,陪了師父又接了幾圈,覺得還不如迴家和薑延玩,跑了。 祝老爺子像是什麽都沒聽見,樂樂嗬嗬地對狄其野說起了小故事。 * 幾日過去,春闈臨開,杜軻也押到了。 顧烈早起時,把狄其野也給拉了起來:“陪寡人上朝。” 雖然人沒去上朝,狄其野消息也不是不靈通,薑揚也求情求到他這裏,自然知道發生了何事。 要不是知道,狄其野昨晚就要發脾氣了。 翻來覆去的吃,就是真神仙也受不住。狄其野前些日子擠兌顧烈是牲口,單就某方麵而言,一點都沒說錯。 狄其野看看鏡子裏的顧烈,反手握住顧烈給自己梳頭的手,什麽都沒說。 顧烈心裏安慰,一低頭恰好從衣領間看到尚是櫻色的重重罪證,尷尬地輕咳了一聲,臉倒也沒那麽繃著了。第97章 姻親裙帶(下) 百官上朝來, 見到扛著重枷痛哭流涕的杜軻, 和解了官帽沒上枷鎖跪在一邊的祝北河, 一個個都不敢耽擱寒暄,站好等待陛下來上朝。 陛下與定國侯聯袂而來。 眾臣等定國侯走到丞相對麵站好,才山唿萬歲請安。 狄其野和薑揚眼神匆匆一對, 沒來得及有什麽交流,上頭顧烈就砸了本折子下來,百官登時噤聲, 連抽抽噎噎的杜軻都霎時止住了。 顧烈冷冷地看他一眼, 命道:“念。” 當值的錦衣近衛乖覺上前,將折子在杜軻麵前地上攤開。 這是杜軻在殘害了胡堂滿門、推罪給流民之後, 上給顧烈的折子,裏麵大大表了一番對胡堂慘死的痛惜之情, 然後更大地表了一番忠心,請求顧烈給一次官複原職的機會。 寫到這, 就已經夠不要臉了,但顯然這並不是杜軻不要臉的巔峰——折子末尾,杜軻還信誓旦旦地保證, 一定抓住胡堂慘死的罪魁禍首, 將這些流民千刀萬剮,以告慰胡道台的在天之靈。 杜軻抖似篩糠,這念一句就是打自己一個巴掌,陛下聽著也定是火上澆油,這怎麽敢念? 杜軻隻能哭嚎道:“陛下, 罪臣知錯,罪臣知錯啊!” 顧烈眉毛都沒動,平靜地問:“你是要當朝抗旨?” 杜軻頓時麵無血色,抖得跟秋日寒風裏的樹梢枯葉也似,心驚膽戰地對著自己的折子念起來。 杜軻顫顫巍巍地念著,顧烈的視線懸在他與祝北河之間,祝北河已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百官之間的輕聲議論也忍不住起來了,顧烈越聽心裏頭的火氣就越旺。 “嘖,”定國侯像是與百官一樣忍不住似的,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尋常感歎了一句,“好不要臉。” 狄其野一開口,自然打斷了杜軻,杜軻本就不敢繼續念下去,此時整個趴在了地上請罪,又是幾聲“罪臣知錯”。 顧烈心裏頭的火氣,也沒再繼續往上漲。 顧烈知道狄其野是有意打斷的杜軻,想必是不想見他過於發怒,因此緩緩順了口氣,問祝北河:“你可有話要說?” 祝北河深深一禮:“臣身負陛下深恩,不堪重任,徇私枉法,鑄下大錯,臣當與杜軻同罪。” 誰都看得出祝北河已是滿懷愧疚,他不為自己辯解,顧烈也預料得到,但祝北河當真不坦白詳述,顧烈心裏那把火又噌噌噌地往上冒。 倒不是說祝北河坦白詳述了,顧烈就會放他一馬。但祝北河畢竟是顧烈從荊信起兵時就交托信任的重臣,祝北河若是在犯錯前、甚至是犯錯後立刻醒悟來找顧烈交個底,怎麽會鬧到這個地步? 換句話說,祝北河為什麽不及早來和顧烈坦白?是不信任,還是不敢? 顧烈苦思了幾日,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不再看祝北河,顧烈對著底下的眾位大臣,冷聲問:“此案罪人罪證俱全,來龍去脈皆清。眾位愛卿以為,該如何結案?” 顧烈這話,就像是水滴進了油鍋,朝堂上頓時熱鬧起來了。 杜軻是外來武將功臣,又和家臣集團結了幾門姻親,他們不敢明著勸顧烈高抬貴手,大義凜然地說兩句“念在立楚之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卻還是敢的。 至於祝北河,他是大功臣,又是祝家出息的旁係,與薑揚、顏法古等重臣關係好是眾臣皆知,也是陛下近臣之一,那說情的就更多了。 熱熱鬧鬧地說著情,但重臣漸漸發覺,定國侯閉著眼睛沒說話,丞相薑揚也沒說話……他們一個個心道不妙,奉天殿漸漸又歸於了死沉沉的寂靜。 “怎麽不說了?”顧烈平靜地問。 無人敢答。 顧烈看向牧廉:“右禦史,你說說。” 牧廉一板一眼地舉出了大楚律中的條款,並結合案情,給二人初步擬定了罪罰:“杜軻殘害同僚,欺君罔上,當抄家問斬,以儆效尤。” “祝北河乃是瀆職之罪,瀆職一罪,重則貶謫,輕則罰俸。此案中,祝北河是受人蒙騙,且是為母所挾,正是忠孝兩難全,依照律例,該從輕判罰。” 就在眾臣以為牧廉這瘋子也學會講人情的時候,牧廉卻話鋒一轉:“然而,祝北河身為大理寺卿,卻是知法犯法,若繼續執掌刑獄,如何服眾?祝北河身為功臣元老,卻縱容姻親裙帶,受小蔽釀大禍,若不嚴加懲處,我大楚如何令萬民信服?” 眾臣聽了這番打臉說情的話,心裏是如何憤恨牧廉且不說,薑揚心裏是急得火燒螞蟻一般。 薑揚太過明白陛下行事作風,也一心為陛下為大楚著想,所以他剛知道這事,就立刻怒罵祝北河糊塗,催促祝北河趕緊向陛下請罪。 但祝北河自從知道胡堂滿門慘死,已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一半是不能原諒自己,一半是無顏麵對顧烈,因此竟然是拖著拖著,存心等陛下派人抓他套枷子。 薑揚給他急得要死,可薑揚不能直接去跟顧烈說,這等於出賣兄弟,薑揚也不能一聲不吭,這等於欺君瞞上。 左右為難,薑揚實在沒辦法,才會去和顧烈追憶往昔。既是想勾起顧烈過往迴憶,變相給祝北河提前說情,也是用這種方法提醒顧烈有事情不對勁。 薑揚明白顧烈,顧烈也明白薑揚,所以才會立刻派人去查。 顧烈很清楚,前世大楚的滿朝文武中,唯獨隻有薑揚和狄其野,是可以自稱完全忠君,是自始自終站在自己這邊的。 這非常不容易,並不是說一片忠心就能夠做到。而且狄其野前世有意躲避朝政,還故意孤零零孑然一身,畢竟沒有那麽多牽扯,何況狄其野對顧烈其實是心有偏私。 和狄其野比較起來,身處家臣關係網中央,背負著薑家興衰的薑揚能夠做到完全的忠君,其中夾縫受了多少氣、絞盡腦汁做了多少權衡,可想而知。 顧烈本不是對他人有太多苛求的君主,對待臣子,也很懂得製衡之術,但關鍵就在於祝北河到底是顧烈給予了信任的近臣,前世也沒出過大錯,又有薑揚和狄其野在前頭對比著,祝北河在此案中的行為,可以說是讓顧烈失望透頂。 顧烈沉默著,也就沒人敢說話。 杜軻不知是不是被這種沉默嚇瘋了,又或者是怕死,不管不顧,搬出老黃曆哭喊起來:“陛下,當年在信州,我可是頭一個降楚的啊陛下!我為您和大楚立了汗馬功” 顧烈低喝:“住口!” 本來顧烈就不滿群臣的求情行為,杜軻一手犯下這等慘案,居然還想搬出功臣老資格給自己求情,這簡直是往顧烈心裏添了把柴。 為了一己貪欲,殺了胡堂滿門,而且還是在涼淄道道台府裏行的兇,殺人滅口還要毀屍滅跡,一把火燒了朝廷衙門,居然還膽敢上折子討官! 顧烈咬緊了牙。 這是不把大楚律法放在眼裏! 這些臣子,是不把大楚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你這歹毒枉法之徒,”顧烈終於開口,已經是怒氣難掩,“你目無朝綱,違亂法紀,中飽私囊,豢養姻親,寡人留你不得,留你全族不得!你不是信口雌黃,要抓住殺害胡堂的罪魁禍首,將他們千刀萬剮嗎?寡人這就成全你!” “傳旨!寡人要夷了他全” “陛下!” 有人竟敢出言製止。 眾臣一看,是定國侯。 狄其野單膝點地用力一跪,又喊了一聲:“陛下!” 狄其野沒有看向顧烈,而是深深一拜,“此人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其姻親家眷,按律流徙,以儆效尤,也無不可。” “但動用酷刑,此舉不但驚怖民心,也不利於陛下肅清朝政、為民除害的初衷。” “臣鬥膽,請陛下三思。” 這哪裏是鬥膽? 這分明是膽大包天,定國侯就差直說讓陛下收迴成命了,金口玉言什麽時候聽說過是能改的?陛下正發怒呢! 而且,為了杜軻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頂撞陛下,有必要嗎?定國侯這是嘩眾取寵,還是真的被陛下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