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顧烈前世並沒有采納。  他身負楚顧九族血仇, 親自動手報仇,就是他活著的意義之一, 否則,怎麽告慰族人在天之靈?  而且,若是連滅族之仇都假手他人來報, 豈不是太過虛偽?  薑揚以為他是血恨難消, 也就不敢再勸,擔憂著住了口。薑揚一閉嘴,自然就沒人再敢說話了。  所以,顧烈前世是隨狄其野、顏法古一同攻入的燕都,親手滅了楊氏皇族。  這也是為何前世顧烈一直對顏法古的死心懷歉疚, 他總覺得是自己一心複仇,才疏忽了顏法古。  數日後,趕到燕朝都城的柳王後得知了這個消息,對顧烈陰陽怪氣了好幾日,甚至在顧烈登基稱帝的晚宴上,都冷冰冰的沒有半分好臉色。  顧烈當時不明所以,隻當她是心念故國,又或者是受楚顧瘋血說的影響太重。  現在顧烈想來,隻覺可笑,不值一提。  但顧烈清楚記得,那一晚,他離了晚宴,一個人走到了燕朝皇宮的朝堂金殿上。  這是他不久前殺了楊平的地方。  侍人們已經取走了帶著血跡的紅氈毯,顧烈走進去,踩著的是洗幹淨的冰冰涼涼的螢石地磚。  燕朝朝廷倉惶逃到北方三州,居然還能用珍稀的螢石來鋪地,可見暴君與四大名閥當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這螢石地磚,白天看得出是半透明的深紫色,非常華貴,此時夜裏隻有月光,就是黑漆漆一片,像是深不見底的水潭。  顧烈還記得楊平臨死還在推脫責任的瘋言瘋語,那種癲燥狂態,看得顧烈直犯惡心。  楊平這樣的人都可以成為一國之主,可見登基稱帝也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他還需要更為用心,才能真正完成複楚大業。  顧烈在心中再三警示自己。  這金鑾寶殿、足金龍椅,確實是深不見底,容易將人吞沒深淵。  顧烈走上金階,坐在那把龍椅上,默默思索著朝堂局勢。  “陛下。”  忽有一隻白鶴涉水而來。  喜慶日子穿一身白,除了剛封的定國侯狄其野還有誰。  “定國侯。”  顧烈平淡地叫了一聲,看著狄其野穿過鋪滿螢石的金殿走上前來,一撩衣袍,坐在了金階上。  他既不跪地行禮,也不解下他的那柄戰刀,顧烈幾乎都要習以為常了。  可規矩不能不提,顧烈沉聲道:“定國侯好禮數。”  狄其野懶洋洋地迴:“方才開宴的時候,您自己金口說的君臣同樂、不必拘禮。”  君臣同樂,不必拘禮,是這個意思??  顧烈給他氣笑了:“禮不行,刀總得解吧?”  狄其野抱著他的戰刀,歎息道:“難道它還有出鞘的機會?我掛著個擺設,跟您那把放在武庫吃灰的青龍刀似的,反正百無一用,有什麽要緊。”  話分兩種,該說的和不該說的。  且不說青龍刀派不上戰場是顧烈心中一大遺憾,就說一個功高蓋主、被眾位功臣視為眼中釘的定國侯,居然不知收斂,跑來對帝王抱怨日後沒仗可打了。這就是典型的不該說的話。  顧烈被他氣得頭痛,怒罵:“定國侯是專程來氣寡人的?”  “當皇帝有那麽多自稱,您為何要自稱寡人呢,”狄其野卻像是神遊天外似的,轉而說起不相幹的話來,“聽著孤零零的。”  “寡人問你來做什麽!”  狄其野抬頭看著他,看了半天,又歎了口氣,居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何要來……”  不等暴怒的顧烈開口,又聽他繼續道:“我,微臣大概是想說,不論他們怎麽說,陛下親手報仇,微臣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指摘的。”  說到這裏,狄其野突然笑了,補充道:“隻是,太過老實了。”  顧烈還在生他的氣,卻還是嘲諷道:“沒想到定國侯今日,竟如此體貼上意。”  “也沒有,”狄其野一本正經地說,“就我個人而言,父債子償這種觀念,我是不讚同的。但從政_治上考慮,為了維護新朝穩定,斬草如根是沒有錯的。我的意思是說,你親自去做了,也不該被指責,但親自去做,還是太過老實了。”  狄其野越說越不著調:“而且,你既然不喜歡殺人,何必勉強自己?別人動手就不算報仇嗎?你……不必做到這個份上。”  顧烈去殺楊氏皇族時,狄其野是唯一一個敢跟也真的跟著顧烈去的人。  狄其野看出了顧烈平靜的表麵下,不忍和憤怒竟然還在天人交戰,尤其是在麵對楊氏幼小孩童,和楊氏皇族大罵楚顧瘋血九罪的時候。  狄其野非常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人,非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也許他是太過偏心,可當時的情景,明明是顧烈在殺人,卻讓他看了為顧烈難過。  “荒謬,”顧烈按著額角,不去搭理他。  狄其野又是一聲歎息。  他就知道這一趟根本毫無意義,說了也沒用,他也不想說話了。  狄其野看著前方深潭死水一般的螢石地磚,顧烈看著白衣將軍瀟灑超脫的背影。  他們都沉默著。  並且一直沉默了下去。  顧烈從前世沉思中醒來,對安坐側桌練字的顧昭喚了一聲:“昭兒。”  “在。”  顧昭麻利地跳下了椅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燕朝都城已經在楚軍的控製之下,戒_嚴整肅了足足五日,確保萬無一失,才通知秦州大營,可以請主公入都了。  再過兩日,等祝北河等楚顧家臣趕到,他們就要啟程,正式進入燕都天慶城。  通常,顧烈不會將已經說過的話再多嘮叨,但顧烈畢竟沒什麽與孩童相處的經驗,而且畢竟事關重要,於是再度囑咐道:“你可記得,見到狄將軍,該怎麽做?”  顧昭鄭重地點頭:“昭記得。”  這孩子靈氣而穩重,不該說出口的就不說,比某位今年剛過二十的大將軍不知乖巧到了哪裏去。  顧烈微一頷首,頓了頓,又問:“你可明白,本王為何要這麽做?”  顧昭搖搖頭,然後嚴肅道:“昭不知。但昭記得,父王曾說,要昭好好記著當年蜀州一戰,您深陷包圍,將軍白衣鐵甲神兵天降,直衝敵陣,救父王於危急之際,救大楚於存亡之間。”  “將軍對父王有救命之恩,對昭也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昭都該報答,不敢或忘。”  “故而,昭雖不明白父王此舉深意,但父王總是為將軍好,也是為昭好,為大楚好。所以昭不明白,卻銘記於心,一定照辦。”  他小小孩童,行禮答話都有模有樣,且言語間一派赤誠,乖巧得叫人心疼。  顧烈頷首道:“你小小年紀,能知曉這些道理,已是不易。等本王登基立楚,你就該知其所以然,到那時,本王自會慢慢教導你,與你一一分說明白。”  得到父王誇獎,父王還承諾會親自教導自己,顧昭開心領命道:“是!”  顧昭還小,畢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些事情他還不明白,不能思考通透,所以顧烈得替他安排,為他做出一些選擇。  再過個九年十年,等這孩子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是顧烈該放手的時候了。  *  中州顧家歡天喜地,收拾打扮,打算跟著祝將軍一起啟程去雷州。  他們馬上要成為正宗的皇親國戚了!  可沒想到臨行前,楚軍一擁而入,絲毫不顧他們與楚王是同宗,將中州顧家所有人揪出家來,唿喝著趕到一起,像秋後蚱蜢似的瑟瑟發抖。  這些楚軍說他們串通柳家謀害楚王,如今柳家四處逃竄,要搜他們的家,看他們是不是私藏柳家敵奸。  中州顧家人指天罵地,說他們對楚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絕對沒有窩藏北燕的那些喪家之犬!  他們正哭得一派六月飛雪的冤屈架勢,直到楚軍從中州顧家長孫顧顯的房中,搜出了他的妻子,燕朝皇帝楊平寵妃柳嬪的表妹。  緊接著,楚軍又在顧顯名下的宅院中,搜出了妻族柳家親眷二十六人,各個是名閥柳家有頭有臉、楚軍通_緝榜上有名的人物。  中州顧族中長老們霎時麵如死灰,他們已經想明白,楚王定是早已查清他們與柳家幹的事,隻是忍耐到如今,才對他們動手。  而顧顯毫不知情,還對著妻子柳氏破口大罵,意圖挽迴局麵。  可已經晚了。  中州顧家以通敵之罪鋃鐺入獄。所謂的紀南認宗,至此一筆勾銷。  世上再無中州顧。  再過一些時日,名閥柳家也將從世上消失。  楚顧家譜上,隻剩下幹幹淨淨的兩個名字,一是顧烈,一是顧昭。第82章 迎王入都  楚軍列於燕朝都城外, 等待迎接楚王入都, 狄其野作為在場軍職最高的大將軍, 自然是一馬當先。  無雙也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城外大路,它在想,來的會是溫柔的大棕馬呢, 還是傲嬌的大白馬呢?  顧烈這迴入都,是要登基稱帝的,因此楚顧家臣也會跟來, 狄其野手下五位大少, 除了敖一鬆之外,都是楚顧家臣之後, 他們有陣子沒見親人,也是翹首以待。  終於, 護送楚王入都的大軍來了,待大軍走近, 狄其野率眾將士下馬,單膝點地,跪迎楚王。  顧烈身上是白色鳳紋王袍, 騎著鞍飾華美的大白馬, 在重重近衛的保衛下策馬而來,他身前還坐著一身白色童服的顧昭。  “恭迎主公!”  眾人行禮拜道。  “請起。”  敖一鬆站起身來,正看著對麵一大一小兩個白衣人,再看看自家慣例一身白的將軍,不禁嘖嘖。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 就連敖一鬆都目瞪口呆。  狄其野率手下直屬將領們上馬,融入楚王大軍。  狄其野剛調轉馬頭,與薑揚祝北河等人打了招唿,剛到顧烈身邊,就聽小顧昭脆生生地喊了一聲:“舅舅!”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隻見小王子捂住嘴,滿臉通紅,好像喊出了什麽驚天秘密一般,又聽主公沉著臉一聲咳嗽,小王子立刻放下手來,端端正正的喊了一聲:“狄將軍。”  這到底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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