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顧烈又批完兩本文書,狄其野忍不住了,試探著問:“你當初,怎麽給我選的五個人?” 雖然敖一鬆把他自己的猜測說得振振有詞,但狄其野總覺得當時自己剛投楚不久,顧烈就算再怎麽深謀遠慮,也不可能從一開始就是特意給自己選的這麽五個人。 顧烈隻以為他忽然好奇,於是將這五位的性情經曆簡略明了的對狄其野說了說,然後概括道:“他們五個是最合適你的,都是直心人,又各有各的不得誌,你肯給機會,他們當然傾心相報。更何況你還教他們戰術戰機,自然對你忠心耿耿。” 思及這五位前世今生,顧烈還難得感歎:“千裏馬易尋,而伯樂不常有,你也可算得是他們的伯樂。” 狄其野啞口無言。 明明是顧烈為他特意挑選的下屬,讓顧烈說起來,卻好像這些下屬如此忠心,都隻是他狄其野的魅力,一點都不知道自耀邀功。 “那,你為何提醒我去攻打畢嶙城?” “這……” 這讓顧烈怎麽迴答? 天底下哪有一個主公教唆手下將軍防備另一位手下將軍的道理?顧烈怎麽能把這種話明白說? 因此顧烈開了口卻說不出話。 “你為什麽,”狄其野知道自己這話說出來顯得不知好歹,卻不得不問,咬牙道,“你為什麽要做這麽多。” 狄其野從來不虧欠人。 前世就是赴死,也是整個聯盟都欠他的,他是揭露陰謀的英雄。 他是戰無不勝的大楚兵神,他為大楚打下了半壁江山,馬上要為大楚攻破燕朝都城。從這一點上,就算日後封侯封爵,他也不欠這個時代不欠大楚不欠顧烈任何東西。 他狄其野向來是強者,他在追求顧烈時,也從不覺得自己低顧烈一等,甚至還帶有那麽一點拯救顧烈的強勢心態。 今日卻忽然被阿右提醒,他從一開始就虧欠了顧烈。 他不欠顧烈軍功,不欠顧烈忠誠,卻還是虧欠了一顆為他籌謀遠慮的心。 感動嗎?感動。難受嗎?難受。 顧烈想要的迴報,是要他改變自己的原則,帶著前世被背叛的痛苦迴憶,站上朝堂去爭權奪利。 如果他還是不想參與呢? 那顧烈要怎麽辦?他又該拿顧烈怎麽辦?他從不動搖的原則,又該怎麽辦? 顧烈不知狄其野在想什麽,不解其意,答道:“這是我該做的。” 狄其野氣急了,走到桌案邊,看著顧烈的眼睛問:“天底下哪一個主公,會為手下將軍做到這個地步?這是哪門子你該做的!” 顧烈理所當然道:“我心悅於你,自然該為你打算。” 他甚至還有那麽一些對自己滿意:“盡管那時我尚未發覺對你的情愫,可也誤打誤撞,為你選了最適合的直隸部下。” 顧烈竟然是已經明白的? 狄其野都顧不得自己內心的猶豫,匪夷所思道:“你心悅於我,我也心悅於你,那你還在遲疑什麽?” “你我雖然都已心動,”顧烈坦誠地說,“可我還在追求你,還沒有將事情都安排萬全,怎好貿然行事?” “……安排萬全?怎麽個安排萬全?還有什麽要安排萬全?” 狄其野想到敖一鬆點明的一切,這難道還不是全部? 顧烈皺眉道:“你軍功赫赫,開朝後就是位高權重的功臣,這就已經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了。何況我要肅清朝政,理清朝綱,也必要將你視為威脅。在加上你若與我一起,不可能不起風波,你更會是千夫所指。這些,自然要安排萬全,方能應對。” 他說得理所當然,狄其野隻覺得嗓子發幹:“那我若是,還是不想參與朝政,不想應對呢?” 顧烈根本都不驚訝,連眉頭都沒皺,尋常說話一般答道:“那就我來。” 重活一世,他總不可能還護不住這個任性心狠的狄將軍。 他能夠再開盛世,也能夠保住狄其野。 狄其野狠狠咬著牙,根本不知道該拿顧烈怎麽辦。 他想醫顧烈的心病,想讓顧烈明白不必將所有事都當作自己的責任。 結果現在,顧烈竟然把他也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狄其野自認可以接受自己言行的一切後果,就算在朝野傾軋中丟了性命,那也不過是自古功臣良將的標準結局,他本就是流落在這個時代的異世之人,史書上原本沒有他的名字,將他一筆勾銷,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但是他現在不得不去顧慮,假若他執拗到底,落得個鳥盡弓藏的下場,顧烈這個史書有名的明君,不僅不會覺得解脫,反而很可能把他的死當作自己的責任,加重心病。 這人怎麽能這樣? 什麽百般籌謀,這分明是攻心陽謀。 狄其野隱約有不祥的預感,這一場戰,也許他已經贏不了了。 他明明想對顧烈攻城略地,現在卻頃刻間潰不成軍,幾乎要繳械投降。 可他是絕不會不戰而降的。 不會的。 埋首文書的顧烈聽到狄其野無奈的歎息,然後脖子一重。 狄其野站在椅子後麵,彎下腰來,抱著他的脖子,腦袋還埋在他的肩脖裏,溫熱的唿吸掃在皮膚上,鬧得顧烈脖子發癢。 “你……”文書上抖了墨,顧烈好笑地拍拍狄其野的手,“你我還未在一起,如此似乎於禮不合。” 到底是誰給顧烈灌輸的刻板程序,狄其野很是好奇。 “我是不守禮的,我不在乎什麽於禮不合,你守你的,你別動就是,”狄其野壞心地說。 顧烈的手握在狄其野的小臂上,雖然說著什麽於禮不合,到底是沒舍得動。 “顧烈……” “嗯?” 狄其野咬咬牙,沒有說話。 他心想,這人肩膀雖寬,卻又不是那種虎背熊腰,怎麽就什麽都非得往自己背上背呢? 他埋在顧烈肩脖,聲音被衣物手臂擋住,聽起來有些甕聲甕氣的,像是明明被寵著卻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 顧烈忽然憂心道:“你生辰幾月?” 狄其野的腦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無所謂地答:“這輩子的?我哪知道?” “那前世呢?” “一月一日。怎麽,要給我過生日?”狄其野新鮮道,一點都沒有前世對大校們集資買的蛋糕那副嫌棄模樣。 已經過了。 “明年給你過。” 狄其野抬起頭來,看著顧烈好看的下巴,好奇地問:“怎麽突然問這個?” 顧烈有些赧然:“我老了。” 不算上輩子,都足足大了九歲。算上上輩子,顧烈都可以被罵做是老不修了。 狄其野不以為然,順嘴占顧烈便宜:“算上前世,你該管我叫哥。” 反了他了。 顧烈不動聲色:“巧了,薑揚他們都以為我把你當兒子養,這麽算,你該管我叫爹。” 狄其野氣跑了。 顧烈繼續埋首文書。 那夜入睡的時候,顧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忽然輕笑了兩聲。 那夜他睡得很好。第78章 情不自禁 燕朝都城。 街道樓坊滿目蕭條, 能找著門路逃跑的, 都已經跑了出去, 找不到或者不敢跑的,都在等待楚軍破門而入的那天到來。 百姓們竊竊私語,他們聽說, 大楚兵神狄其野已經快要打過來了。 然而這些流言,並沒有傳到宮裏去。 楊平過得醉生夢死,他不敢醒過來, 於是隻要能夠讓他活在夢裏的, 不論是烈酒、鴉_煙還是安神藥,他都通通倒進嘴裏去。 他生怕清醒一時片刻, 一旦想到最終城破國亡的下場,他就控製不住要痛哭流涕。 宮裏的侍人心裏都很害怕, 大部分躲在自己負責伺候打掃的宮殿裏,一小部分擅自聚到了楊平寢宮, 他們想,就算楚軍要殺,殺的也是楊平, 總該放過他們這些無辜的可憐人。 因此楊平的寢宮倒是比平時還要熱鬧, 侍人們怕他清醒過來對他們又打又罵,於是都積極地給楊平添酒添藥,還奏樂歌舞,服侍得比往常還要盡心。 這日有侍人來報,說王後沒了, 死因是小產後身體虛弱,沒能熬過去。 楊平木木呆呆的應了一聲,繼續喝著酒。 但侍人們又承了封信給楊平,說是王後宮中找出的遺書。 這才讓楊平感了興趣。 他想,想必是王氏愛慘了他,臨死前戀戀不舍,為他寫了情真意切的殷殷囑托。這麽一來,他們帝後的感人愛情,也成了一段佳話了。 楊平美滋滋地打開一看。 “柳氏入宮被賜去子藥,隨後深居後宮,日日與你相伴。你命人從你的愛妾腹中挖出你的兒子,棄屍荒野。楊平,你如此狠心無情,老天爺豈能留你活命?” 楊平驚怒交加,捏著信大喊:“誰!是誰寫的反信!是誰!” 見他如癲似狂,嘴角溢出白沫,侍人們一擁而上,把烈酒拌著鴉_煙往他喉嚨裏灌,生怕他發瘋。 片刻後,楊平又安靜下來,臉上是茫然的笑容,手中的杯子自動往嘴裏送著美酒。 侍人們鬆了一口氣,奏樂聲歌舞聲又響了起來。 宮外一條不起眼的小道上。 布衣粗衫的王氏緊緊握著娘親魏氏的手,她們跟在楚軍密探身後,急急上了一輛馬車。 密探坐在車前,趕著馬車向城門而去,向城門守軍賄賂了十兩銀子,就成功出了城門,一路向秦州的楚軍大營而去。 馬車飛馳向前,王氏忍不住掀起車簾,望向越來越遠的都城城門和還看得見一角的燕朝皇宮,迴想起宮中那段荒謬不堪的日子,終於有了逃出生天的實感,她再也忍不住熱淚,伏在親娘魏氏的懷裏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