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立刻就坡下驢:“進來。”  “將軍!”近衛激動地稟報,“風族來降!”  狄其野與五大少步出帳外,隻見風族人們牽馬步行,手無寸鐵,靜默無聲地向楚軍軍營走來。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  風族大妃芙冉。  她滿臉平靜,高昂著頭,帶領著她的子民,緩緩走到楚軍陣前。  這是她重要的一步,也是風族重要的一步。昨夜她下令將吾昆所有妻妾子女殉葬,她的繼承人,隻會是她的兒子,現在的她,是風族獨一無二的首領。  楚軍陣前最前麵是一人一馬,那人鐵甲白衣,身披名貴羔袍,手持青龍刀,策無雙戰馬立於陣前,正是大楚兵神狄其野。  芙冉迴身看向風族男女老少,隨後隻身上前,站在斜側對狄其野屈膝一跪!  “風族首領芙冉,今日率領風族,向楚顧稱臣!願楚王將心比心,允我風族迴歸蜀州故土!”  她話音剛落,所有風族人都以芙冉為中心,整齊跪地——他們跪的不是狄其野,不是楚顧,而是他們的首領。  這是一位不可小視的女政_治家。  這是一個堅韌的民族。  狄其野翻身下馬,特地側了兩步,讓過芙冉的跪禮。  他行至芙冉身畔,彎腰伸手,不無尊敬地開口:“風族首領以和為貴,狄其野心悅誠服。狄其野就僭越代主,收下風族求和誠意,從此風族歸屬楚顧,同心協力,不起刀兵!”  狄其野行事有禮,姿態瀟灑,但他內心卻有揮之不去的疑惑。  楚人一心迴荊,風族一心迴蜀。他們的執著與鄉思,狄其野並非毫無觸動,可究竟是什麽讓他們這麽執著於迴歸特定地域?  是因為那處山川風物與別處不同,地理人文相輔相成,還是說那隻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寄托,不能以理性分析揣度?  *  狄其野率領大軍,後麵墜著風族男女老少,浩浩蕩蕩班師迴秦。  順路把西州部落收拾個遍,讓跟隨在後的風族將士們私下說起,都覺得大楚有此能文能武的兵神,吾昆敗得也不冤。  楚軍大營收到戰報,自然是喜氣洋洋,等待迎接勝軍敗寇。  快到大營時,策馬跟在狄其野右後方的阿虎感歎:“總算迴來了。”  薑通笑話他:“瞧你這出息。”  阿虎振振有詞:“在自家大營裏睡得香,你們不懂。”  “誰不知道你一日不給你的阮妹妹寫信就心裏發慌,”敖一鬆不給同僚留麵子,“還自家大營裏睡得香,是自家大營方便派雜兵送信吧?睡得香,枕著飄香的紅箋,那是睡得香。”  阿豹明幫暗嘲:“你們別逗他,人家是訂了親的人,和你們這些光棍不一樣。”  阿虎對光棍們的嫉妒嗤之以鼻:“是又怎麽樣?關鍵不在大營,在人。大營離荊州近,我就喜歡,你奈我何?”  阿狼很務實地接口:“就是,迴大營高興怎麽了,我就愛待在大營裏,像迴家一樣。”  薑通總結:“你們酸,阿虎有人,阿狼傻。”  狄其野被迫聽他們說相聲,都聽樂了。  大營越來越近。  楚軍大營營門大開,顧烈狼氅王服,戴冠佩劍,站在迎接勝軍的最前方。  狄其野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顧烈。  他忽而察覺,自己在見到顧烈那刻,心神一動,勾起了唇角。  阿虎剛才說,關鍵不在大營,在人。  號角聲響,楚軍將士們齊齊滾鞍下馬,跪見楚王。  狄其野看見顧烈的袍角走入視線,顧烈將他扶起,笑道:“狄將軍又立下汗馬功勞。”  他們身前是楚軍大營,身後是楚軍將士,唯他們君臣二人立於千軍萬馬之中。  狄其野心下不知為何錯了一拍,挑眉故意道:“那主公要如何賞我?”  此言一出,附近將領都捏了把汗,陸翼和敖戈對視一眼,等著看好戲。  顧烈有些許驚訝,看進狄其野的眼睛,不知這人為何突然挑釁。  但顧烈沒讓沉默久到引起眾人猜測。  他學狄其野挑眉,半認真半玩笑道:“隻要是狄將軍想要,有何不可賞?”  顧烈心裏很明白狄其野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想沾,所以故意說這話來逗狄其野。他巴不得狄其野想要官位侯爵呢,但狄其野想要嗎?  此言卻令眾人皆驚。  主公對狄將軍之偏愛盛寵,已到了這個地步?  狄其野輕哼一聲,拽住想去蹭顧烈的無雙,邊跟著顧烈往大營裏走,邊道:“本將軍想吃蜀州菜。煩請主公陪席。”  哦,又繞迴去了,努力加餐飯。  他們沒有去搭理跟在後麵的風族,畢竟風族騎兵和吾昆給楚軍造成了不少損失,顧烈身為楚王,接受風族來降已是仁義,無需在此時對風族小心翼翼,該給個下馬威。待會兒自有薑揚前去安撫,一威一慈,才好收人心。  顧烈低笑:“詩抄完了嗎?抄完就請你吃。”  狄其野從懷裏抽出本冊子往顧烈手上霸氣一拍,顯然是有備而來。  顧烈一翻,抄十九首詩,用了五種字體。  顧烈禁不住讚歎:“將軍大才。”  欺君欺得明目張膽的狄其野矜持地一點頭:“主公客氣。”  小顧昭跟在他們旁邊,眼看著每日都很嚴肅辛勞的父王站在將軍身邊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都輕鬆起來,眼睛裏還帶著笑。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小顧昭想不明白,他認為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學習的緣故,暗自決定,要從明日起更加用功。  顏法古掐著手指算來算去,自言自語的嘀咕,眉頭越皺越緊。  薑揚一扇子拍掉了他的手勢:“又瞎算,算什麽算!跟我見風族首領去。”第50章 蒹葭蒼蒼  楚王在軍中設宴, 以蜀州佳肴犒賞將士, 也是對風族降臣的示好安撫。  狄其野是想讓顧烈好好吃飯, 可不是端坐在首席,守著一板一眼的禮節宴請降臣,每道菜都挾不了三筷子。  這根本是事與願違。  所以狄大將軍心情不是很好, 拿著筷子一臉挑剔地挑挑揀揀,臉拉得比無雙都長。  高山易尋,知己難覓, 最後一個知音也沒了食欲, 精心烹飪蜀州美食的禦廚簡直委屈得要哭。  好在也沒什麽人不長眼去招惹狄其野,這可是楚王寵將, 誰會想不開去惹他不高興。  一場宴會吃喝完畢,芙冉心中是千頭萬緒, 楚王的要求看似很簡單,一是將風族騎兵打散編入楚軍, 二是風族首領更替需楚王批準蓋印。隻要做到這兩點,就準許風族迴遷蜀州,並且保準將風族視作大楚百姓, 一視同仁。  然而, 這一手,第一奪了風族首領的兵權,第二控製住了下任風族首領的繼承權。  與大楚對風族首領權力的限製相比,大楚給風族的待遇可謂厚道,光是與大楚百姓平起平坐這一項利好, 就是燕朝時朝廷從未給予的。  芙冉拚著後世罵名爭取到的首領之位,其權力大大不如吾昆,心裏不是沒有落差的。但她也清楚,風族作為降臣,並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餘地,大楚給出的待遇可以說是厚道,但對她本人而言,就算為了兒子考慮,也要再與大楚磨著多商談幾次,試著討要更多風族首領權力。  狄其野冷眼旁觀,隻覺得這滿場食客,沒一個認真欣賞禦廚的努力,令人唏噓。他自己也沒什麽食欲,趁人不注意提前溜了。  顧烈眼睜睜看著那個自以為沒人注意的狄將軍囂張地提前離席,無奈搖了搖頭。  這脾氣也不知道是誰給慣出來的。  宴會後,顧烈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政務,眼下風族已降,下一步,必然是滅燕。  吾昆西逃時將馬族騎兵都撤出雍州,如今雍州又恢複了北燕的統治,隻要打下這最後三州,天下就盡歸楚顧所有。  然而,在顧烈前世所有的對手中,最難纏的不是早年實力不足時遇到的強敵,也不是後來對上的草莽英雄武瀧,正是北燕。  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北燕不僅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且將領們各個沒什麽廉恥,你敢攻城,他們敢把百姓綁在城門上,你想和談,他們這邊開談那邊開打,甚至在和談中當場翻臉,能弄死一個算一個。  到後來,他們甚至將老弱婦孺都趕上城牆,楚軍前進一寸,他們就往下扔一個。就算他們無恥,楚軍也落得個不義。  他們非常明白,隻要楚顧奪得了天下,他們每一個都必死無疑,所以根本不抱有幻想,死到臨頭,能多享受一日就享受一日,哪怕無恥到底,也要求生。  前世楚軍在攻打北燕三州的過程中吃了許多暗虧,而且也給顧烈後世“無情”的評語添了不少材料。  狄其野作為最大功臣,就更別提了,被北燕惡心了最多次的就是他。  顧烈皺眉細思,雖能借前世經驗未雨綢繆,但能預防的著實有限。  正在竭思苦想,帳簾一動,冷不丁探進一張馬臉。  無雙歡喜地噅了一聲,跟顧烈打招唿。  “主公,”狄其野懶洋洋地跟在後麵,“今夜月色明朗,無雙又對您十分想念,不知可否賞臉,同屬下一起出去遛遛馬?”  *  秦州的蘆葦蕩與蜀州湖畔偶生幾叢的寥落不同,秦州的蘆葦蕩動輒百千畝,一眼望不到邊,冬日裏全都枯黃了,簡直是連天衰草,將晚時下了小雪,此刻枯黃的穗花上都落著白白的一層,白雪與白亮的月光相映照,更顯蕭瑟。  也不知為何要在冷死人的天氣出來遛馬。  無雙孜孜不倦地湊到大棕馬身邊去,一副溫柔繾倦的模樣。  顧烈按了按額頭,揶揄狄其野:“你要是想給無雙做媒,把它倆牽一個棚裏就是,你我何苦出來挨凍。”  狄其野仗著白色的狼毛大氅護身,仿佛也不怕凍了,迴道:“主公,日日悶在帥帳不好,影響食欲。”  顧烈嗤之以鼻。  明月當空,白雪覆蓋的蘆葦蕩浩渺連天,仿佛這天地間隻剩下二人騎馬而行。  這讓顧烈莫名想起了前世立楚登基,一步步踏上祭天高台的那日。  帝王自稱,稱孤稱寡。  他忽聽狄其野好奇地問:“‘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就像這樣?”  顧烈甩開思緒,搖頭笑道:“那是寫深秋青蒼的蘆葦,清晨露水掛在上麵結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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