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愷迴頭看她,微笑道:“你醒了?”


    芳芳怔仲半晌,深一腳淺一腳的慢慢朝他走去。這時濃煙漸漸散了,她這才發現地上還放著一鍋焦黑又散著詭異氣味的不明物體。她怔怔的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他,動了動嘴唇,一開口,竟有鹹鹹的液體淌進來,一時隻覺得舌頭都是澀澀的。


    不知什麽時候流了滿臉的淚水,此時此刻,她竟然說不出話來。


    涼春十分識趣,見狀一早捂臉跑了。


    之愷立在她麵前,搖頭笑道:“不要這麽意外麽,你難道沒有堅信我一定會來?”


    “可是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考慮了片刻,還是沒說,隻道:“我自有辦法打聽。”


    “你是脅迫過我大哥,或者我爹吧?”


    畢竟是袁家人,之愷也不好說,支支吾吾道:“其實……也……沒……那什麽……”


    “他們活該!”芳芳咬牙道。


    她難得幹淨利落的說話,且忽然拋出這一句,倒也是挺意外的。


    “受虐待了麽?”他片刻迴過神來,臉上笑得很開心,卻還是從頭到腳的仔細打量她,“話說,你沒事吧?”


    芳芳狠狠搖頭,“沒事,就是……太想念你……”


    他依然笑著,伸手替她拭淚,誰知手指一抹上去,竟留下一道道的黑印。他大笑起來,促狹的更將十指都塗上臉去,芳芳不明就裏,隻見他笑得開心,便也跟著又哭又笑,越笑眼淚卻越發洶湧起來,怎麽也止不住。


    他終於將她一頭按入懷中,輕聲安撫:“行了不要哭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什麽值得哭的了。”他長籲一口氣,歎道:“我是好久好久……都沒有今天這麽高興過了。”


    芳芳抓著他的衣襟用力的擦臉,“我才沒有哭,這都是……剛才被煙熏出來的。”


    她便抬頭看這一屋子猶未散盡的煙霧,又越過他的胳膊瞥了瞥地上那口可憐的鐵鍋,質問道:“這些……可是你幹的?”


    “哎,”他撓頭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進來看見你們睡得那麽香,不想擾了你們。本來打算把那一桌子冷掉的飯菜替你們熱一熱,誰知……竟縱了火了。”


    芳芳終於也忍不住笑了,“我們還以為飯菜被野人吃了,誰知卻是你這個野人……”


    說到“野人”,她心頭忽然一警,猛地想起上午在窗前走過的人影,到底還是不放心,忙問他:“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想了想,“傍晚吧,怎麽?”


    她遲疑片刻,還是將人影的事說與他聽了,他聽罷,蹙眉沉吟半晌,也沒有說什麽,不過隻道:“小心點便是了。”


    芳芳還想再問,他卻不肯說了,隻叫她別想太多,橫豎有他在,不會有危險。一邊說著,一邊攬著她往外走去,說去沙灘上轉轉。


    兩個人慢慢踱到海邊洗完臉手,之愷又拉著她的手到海邊一塊岩石上坐下。此時此刻,兩個人的手都有些冰冷,他另一隻手又覆過來,包裹著她柔若無骨的右手輕輕摩挲,攏在掌心靜靜的捂熱。芳芳心頭一暖,也將一雙手都伸過來,與他握在一起反複的交纏十指……


    良久,他沉沉的歎了口氣,道:“芳芳,我的想法是……我們不迴京城了。”


    芳芳沉默片刻,點頭道:“是,京城雖大,卻容不下我們。”她問道:“那麽,去哪裏?”


    之愷迴眸望她一眼,又轉首去看夜色中的茫茫大海,平靜道:“我們遊曆名山秀水,遍訪天下風景,如何?”


    他眸色堅決,並無半分猶豫和不舍。芳芳被他感染著,也毫不猶豫的重重點頭,“好!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之愷緊盯著她,“可是封號、功名,我也全都沒有了。”


    之愷本以為她一定會不屑的說一些類似“不打緊”“不在乎”一類的話,他也等著她隻一開口,便立刻低頭下去吻她……然而他倒是醞釀好了情緒,芳芳並沒有按此出牌,卻淚盈於睫,把頭一下子埋入他懷裏,難過道:“我知道,都是因為我,你不得不才放棄這一切的……”


    “……”之愷不得不輕推開她,低眉深深的注視她,認真道:“我真不是要與你計較這個。我的意思是,以後,我們什麽都沒有了。從今以後,我隻是我,你也隻是你,雖然擺脫了家族的桎梏,也失去了家族的依靠和所有光環,未來的日子,全部都要靠我們自己,會和以前的生活有很大變化,你……可有做好心理準備?”


    芳芳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卻不說話。


    之愷見她沉默,一時也覺得緊張,深望著她的雙瞳都不由得有些縮小了。


    芳芳低低的笑,低頭撫弄他滲出細汗的掌心,輕聲道:“還記得數年前一樁醜聞:時任巴陵提刑按察使,和巴陵大吏的夫人勾搭在一起。大吏知道後不堪其辱,當即怒摑了他一掌。那按察使自知難逃其報複暗算,便設法勾結當地使臣,欲逃往西夷番邦……當然,按察使最後功敗垂成,以叛逃罪被處決。”


    之愷半眯著眼看她好一會兒,像不認識她似的,“怎麽忽然說這些?而且……你……也懂?”


    “並不太懂。”芳芳搖頭,“隻是那按察使最後說的那句話,讓我很有感觸——說他這一生是完整的,至少,他完成了大多數人都希望完成的兩件事情: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和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之愷終於笑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他笑道,“那件事情當年沸沸揚揚,原委我都知道,很是荒唐不堪的。三法司會審那些日子,兩方當事者各雇了不少人,在老百姓中互相詆毀對方和擾亂視聽。你方才說的那句話,也是百姓們為了嘲笑他倆,而胡編出來的。”


    芳芳點了點頭,“我知道啊。”


    “哦?”


    “誰編的有什麽要緊,我說出來,不過隻是因為想和你……一起過這樣的日子。”


    之愷怔怔的望著她眼中的熾熱光芒,此時此刻,竟越發堅定溫和起來……


    心中似有什麽東西在融融化開,是從未有過的,溫軟濕潤的感覺。


    他緊緊擁著她,低低道:“你相信我,有我在一天,絕不讓你吃苦受累……”


    芳芳依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又抬首看他一會兒,越發好奇的湊近了,問道:“你哭了?”


    之愷猛地扭過頭去,“你才哭了!”


    芳芳扳著他的脖子,“轉過來我看看。”


    他當然不肯,仍拖著她的手,背著身子轉移話題道:“好困啊,我們迴去睡覺吧……”


    芳芳隻好隨他站起來。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方才轉身迴來,忽又想起什麽,便笑道:“話說,我們多生些孩子如何?至少……十幾個吧!”


    芳芳大驚,“十幾個?!”


    “嗯,”他頷首,“這樣的話,等大的孩子長大離開家了,還可以有小的孩子在身邊,那麽家裏就一直都會有小孩子,可熱鬧了。”


    他說得很認真,並不像在開玩笑。芳芳沒想到覺得他竟然這麽喜歡小孩子,心中也是動容,又覺得他說得似乎也有點道理,於是動搖道:“你……真的這麽想?”


    “是啊,”他點頭歎道:“我常聽母後說,小孩子很快就會長大,一長大,就不愛迴家了,做父母的,就會覺得很孤單。”


    芳芳笑了,“你母後是在說你吧。”


    他不置可否,也沒有應話,若有所思的抬首去眺望遠方——那夜幕沉沉,海天一色,偶爾幾隻沙鷗撲著翅膀掠過,冷冷戚戚的叫喚。


    芳芳知道他的性子,此番離開京城時,他必然走得決絕。此時此刻,他雖然說是不在乎,可她看的出來,他多少還是有些遺憾。尤其,她知道他和他母後感情很好,就算什麽都舍得,也一定舍不得他的母後……


    芳芳狠一咬牙,用力點頭道:“好,十幾個就十幾個。”


    兩個人這般靠在一起,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也不知過了多久。之愷顯然倦極了,話也越來越少,慢慢的,連眼也快要闔上了。


    芳芳輕輕推他,“你困了,去睡麽?”


    他“嗯”了一聲,依然將腦袋靠在她肩頭,“我睡哪裏啊……”


    芳芳道:“房間倒是有的,隻是你來得突然,大約也沒有來得及收拾,要不,你先睡地上,將就一晚?”


    “嗬,”之愷正起身子來,瞪著她道:“地上那麽涼,你叫我睡地上?”


    “那……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地上很涼!”


    芳芳警惕的看著他,“那你想怎樣?”


    “迴屋再說麽。”


    兩個人終於相攜著迴到小木屋時,已經幾乎是半夜了。涼春一早已睡下。芳芳往幾個屋子都轉了一圈,發現涼春果然沒有多收拾一間房出來,隻是一如平日的替芳芳鋪好了床……然而,卻在那本來隻能睡一個人的床上,擺放了兩個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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