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海棠軒裏鬧得驚天動地,終於是驚動了安伶。然而待她匆匆趕來時,廳堂竟是空蕩蕩的,之愷早已不知去向。安伶眉頭擰了又擰,小心的避開腳下碎裂一地的瓷片和水漬,舉步上前,朝伏在椅榻上抽抽泣泣的芳芳厲聲道——


    “好好說,到底怎麽迴事?”


    芳芳勉強掙紮著爬起來,胡亂抓了張手帕一個勁的擦臉,哭得說不出話來。安伶遂有些不耐煩,轉頭朝裏屋喚道:“涼春呢?!”


    涼春縮頭探腦的從內屋挪出來。方才那兩人一番大吵,她自然是聽見的,隻是安伶麵前,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她也不敢擅自揣摩。怯生生的覷著安伶的臉色,一邊又偷偷朝芳芳擠眉弄眼,怎奈芳芳早已哭得頭昏眼花,壓根沒有注意到,反被安伶看在眼裏,立時斷喝道:


    “鬼鬼祟祟做什麽!聽到了什麽,全部給我說出來!膽敢遮掩半個字,立刻拖出去打板子!”


    涼春哪裏經得起這等恐嚇,如何還敢不答,遂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的全說與安伶聽了。涼春雖未讀過什麽書,記憶力卻十分驚人,許多連芳芳自己說了聽了都沒放在心上的字句,全被她細細的迴憶起來,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個一幹二淨。


    趁安伶凝神沉思,憤怒的芳芳抓著小手絹抽打涼春。涼春幽怨的迴望她,搖搖頭,聳聳肩,攤攤手,用口型表示——“不痛不癢”,而且“來不及了,全部都已經說完了”……


    安伶當然也全部都聽清楚了,而且,之愷的目的,她也都明白了。


    她自言自語道:“看來此事宜早不宜遲……”沉吟片刻,她忽地轉眸望向芳芳,“芳芳,你立刻隨我去見你祖父。”


    ……


    芳芳的祖父袁肅,也就是袁光正的父親,早年因平亂有功,受封寧國公之爵,官拜一品首輔,儼然已為百官之首。芳芳常會聽府上人說起,說老爺子一向持身秉正,家風苛嚴,也正因如此,老爹袁光正當年與芳芳她娘鬧出的風流事情,一時間讓滿朝文武嘲諷不已,令袁肅顏麵掃地。


    袁肅對芳芳的厭惡……可想而知。


    芳芳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幾次祖父;至於說話,印象中更是一次也沒有。本來作為族裏的小輩,逢年過節向長輩請安問好,是曆來就有的規矩,然而袁光正帶了家裏所有的孩子,唯獨不會帶她。


    當然,袁光正也會很委婉的跟芳芳稍作解釋,又按一貫的做法,給予豐厚的金錢物質作為彌補,讓芳芳不那麽難過。芳芳一向很識趣,早知祖父不太認同她,更不想看到她,她也不會非要跟過去,落個自討沒趣的,又有何意義?


    寧國公府與袁府坐落在同一條街上,這廂安伶和芳芳還未出門,那頭便得了消息。待兩人到達時,袁肅早在大門外恭候多時,遠遠瞧見兩人下車,立馬便下階相迎,恭恭敬敬的朝安伶躬身行大禮。


    芳芳暗暗咂舌。


    若論輩份,袁肅是長輩,安伶乃是兒媳,此舉自是大大的悖理;但若恪守君臣禮法,卻也並無不妥。袁肅在朝廷沉浮多年,一向謹小慎微。待人處事,何時該進,何時該退,每一步都行得妥帖穩當。


    安伶微笑迴禮,口中隻道“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雲雲,互相謙讓著,與袁肅一並入了府。


    芳芳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頭。她已然不記得上一次見到祖父,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的音容在她的記憶中模糊得好似迷霧一團。方才浮光掠影的匆匆一瞥,隻見其雖然須發花白,卻身板筆直,精神矍鑠,舉止間風度不凡,自有一番氣宇。


    一入了廳堂落座,兩人點到為止的寒暄幾句,即開門見山的開始議事。安伶與袁肅立場一致,言行自有默契,許多話便是一點即懂,甚至不言自明。隻袁肅始終不慌不忙,緩言低語;卻不似安伶,一說到情急之處,便有些沉不住氣,言語中滿是掩不住的焦慮……


    袁肅漫不經心的放下手中茶盞,慢慢道:“那麽,長公主意下如何?”


    安伶急道:“我的看法在信函裏已經說了。皇兄不肯直接插手此事,隻一並推托給東宮。但後來他還是鬆口,且有所暗示,所以我想,應該是有指望的。隻是鑒於朝中情勢複雜微妙,我長居於府,難以斟酌個中深淺。今日前來,實是想聽公公的意見,至於最終怎麽做,還得請公公趕緊拿主意才是!”


    袁肅沉吟著道:“為著此事,老臣已求見皇上多次。可皇上對老臣防範甚緊,一提起此事,便讓老臣避嫌。”他微微搖頭,“再怎麽樣,老臣也不可再去惹了皇上不高興。至於東宮那頭,那更是老臣的禁地。若貿然介入,隻怕是人救不出來,反倒給那幫家夥落下一個徇私的話柄。”


    安伶連忙點頭,“公公所言極是。那我信中所提之事,公公以為如何?”


    芳芳與之愷的那些個事情,安伶早在信函中對袁肅詳述。袁肅彼時看罷,端不過一聲冷笑。袁光正鋌而走險籌謀這等大事,他豈能不知道。最開始,他本不太願意讓芳芳出去拋頭露麵,隻袁光正一直跟他抱怨,說之愷如何如何難搞雲雲,他也隻得勉強默認,卻也不曾預料如今會節外生枝,惹出這等事端來……


    事出至今,他雖未曾出麵發聲,心中卻早有運籌——既然事已至此,那之愷……也休想置身事外了。


    袁肅遂長長一歎,緩緩的點了點頭,“是啊,大約……也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轉向芳芳,招了招手,“過來吧。”


    芳芳一直規規矩矩的在下首坐著,努力的聽他們說話。此刻聽袁肅忽然召喚,她不知何故,隻得忐忑不安的挪過去,半跪在袁肅身前。她從未離這位祖父這樣近過,一時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袁肅隻半眯著眼,目光冷冷的,半點溫情也無。就如從前,他從不正眼看她一樣,此時此刻,也不過如審視一件物什一般,對其品相,端詳打量一番罷了——


    她果真生得美豔。還記得不知多少年前,他見到這位孫女時,她已是漂亮出眾的小女孩;而如今,更是出落得明豔嬌俏,楚楚動人,別有一番風嬌水媚之態……


    他很快看罷,微微頷首,示意她坐迴去。


    “多年不見,可也長這麽大了。想當年那一樁孽債,也是到了……該還報的時候了。”


    他話雖感慨,語氣卻還是波瀾不驚的。芳芳聽不太懂,隻隱隱覺得蹊蹺,不知所措的望著袁肅。隻見他眼中精光內蘊,似萬千心機俱斂於懷,莫名的……便教芳芳心生懼意,惶惶的垂下了腦袋。


    安伶聽得明白,立刻問道:“那事不宜遲,明日……可好?”


    袁肅微笑頷首,“既是事不宜遲,自然是越快越好。長公主不必操心太多,隻管帶上這丫頭便是了,至於……”他瞟了芳芳一眼,遂刻意諱避過某些字眼,“……至於那邊,我會盡快使人吹風過去。”


    安伶自然會意,終於如釋重負一般,款款站起身來,對聽得雲裏霧裏的芳芳淡漠道:“走吧,迴去再說。”


    ……


    袁光正在數日前便被禦史帶走接受調查,罪名是涉嫌“收受賄賂”。


    這的確算是罪名,然而,卻又如此的模棱兩可。


    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古往今來,無官不貪的事實一直都是如此的令人無奈。“收受賄賂”這等罪名,放之古今官場,實是百查百準,絕無虛發。


    何人偏敢在袁光正的頭上動土?


    權謀、野心、*……諸如此類的事情,從來都是諱莫如深、不可告人——若非如今東窗事發,芳芳大概永遠都沒有機會真切的感受到……


    多年來,袁家一直密謀著如何扶持二皇子之愷,而後取太子而代之。然而,之愷年複一年的長大,漸漸也有自己的想法。從袁肅到袁光正再到袁從銘,袁家這三代人,多番找機會對他明示暗示,他卻始終不太買賬。


    如何才能維係一個穩固可靠的結盟?自古以來,屢試不爽的——便是聯姻。


    凡事隻要攀上一個“親”字,比什麽都管用。


    而這一紐帶——正是芳芳……


    袁家的男人們,多年來等的就是這一日,都十分理所當然的,將袁氏幾代的興衰榮辱,寄托於這個平日裏無人問津的庶女身上。


    也不知這一密謀是如何被袁家的對手發現了,遂先下手為強,欲將袁光正以謀逆論刑。然而,袁光正駙馬的身份保護了他自己,也庇佑了整個家族,方才能將“謀逆”最終變成了“收受賄賂”。而眼下,在皇帝的暗示之下,更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機會……


    “這些事情,你爹一直都將我蒙在鼓裏,直到那日東窗事發,我才從你大哥口中得知這一切。和你一樣,我也算是後知後覺了。”


    絮言至此,安伶已說得疲憊,無精打采的靠在椅背上,倦倦的不斷搖頭。


    當真是世態炎涼,炎涼到連至親尚不足以輕信,平日的拳拳關懷、慈愛包容……一旦剝開來,裏頭窩藏的……竟是這等不堪的利用之心……


    芳芳一顆心寒到了極點,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


    “那我……能做什麽?”


    安伶長長籲出一口氣,閉目靠在椅背上——


    “你能這樣想,很好。常言道,解鈴還需係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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