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在一家茶樓要了個單人包廂,一個人悶悶不樂的坐了一個下午,順便還在那裏用了晚膳。一直消磨到夜暮初降,方才不情不願的慢吞吞磨迴家。


    外麵到處都是討厭的人;而迴家……卻也好不到那裏去。


    府中花園的一處迴廊裏,芳芳大老遠的就瞧見了老爹袁光正,此刻他正陪著夫人安伶散步,夫妻倆手挽著手緩緩的走,一路說說笑笑,瞧來十分恩愛親密。


    芳芳幾乎是貼著牆根兒在走,然而,還是被發現了。


    “芳芳!”是安伶的聲音。


    袁家正室夫人安伶,正是當朝長公主,皇上親妹,美貌且矜重。


    莫說是府上的侍妾和兒女們,就連袁光正身為一家之主,也不得不處處讓著她,半句重話也不曾說過。


    芳芳自然是老老實實的過去了。


    “你不是在香山念書麽?怎麽就迴來了?”


    安伶擰著漂亮的眉尖,口氣十分不善,一麵質問芳芳,一麵用一種“你都不知道麽”的眼神,剜了袁光正一眼。


    袁光正隻好陪著笑:“這……可能是出了點什麽事,迴頭我問問。”


    安伶隨意點了下頭,對芳芳道:“罷了,就算你不迴來,我也正打算找你。到我房裏來吧,我有話與你說。”又轉向袁光正:“你也來。”


    安伶說話不喜拐彎抹角。三個人一坐下來,她便開門見山,隻道兩日前,譚宇文的母親特地上門拜訪她,希望將芳芳納入譚家側室。


    別說是芳芳,就連旁邊的袁光正也驚出一身雞皮疙瘩。


    安伶卻十分的理直氣壯,言辭中不斷暗示此樁姻緣可遇不可求,由不得推托,容不得質疑。


    芳芳急得幾乎哭出來,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笨嘴拙舌的極力解釋:“不……不是,夫人大概誤會了,我……我不……”


    她不願做側室!


    不願做側室!!!


    可她不敢說出來。


    袁光正和芳芳親娘當年那事兒本來一直瞞著府中上下,後來芳芳娘有孕,終於是紙包不住火。安伶氣極了,直罵袁光正荒唐!之後又哭哭啼啼的連夜跑迴皇宮,到皇帝和太後麵前淒淒慘慘的哭訴了一番……


    袁光正第二天就遭到了皇帝的狠狠斥責。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袁光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鄭重保證: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有如此強勢的娘家撐腰,真好啊,真好!


    如今,事情木已成舟,又已過去多年,安伶的氣倒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她依然不喜歡芳芳。


    芳芳跟她娘長得太像,一看到她那張臉,安伶就會自然而然的想到她娘。


    芳芳永遠是她心裏的一個結。


    而如今,芳芳也長成了京城小有名氣的美人兒,從十三歲起,就開始有絡繹不絕的達官顯貴前來說媒。


    喜迎小美人的同時,還能與袁家沾親帶故,實為兩全的美事。


    然而,絕大多數都隻願納她為妾。


    願意明媒正娶的,家門必不夠尊貴,遠遠高攀不上袁家。


    家門高貴而生母低賤,一直是京城權貴們納偏房的首選。


    尤其袁家,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權貴們一麵垂涎美色,一麵卻也保留著十足的理智。


    隻是,所有來袁家說媒的人,都必得先過安伶這一關。


    安伶站在袁家當家人的高度上,一般隻著眼於大局,所關心的,僅僅是提親者們的門第及出身。


    除了必須要門當戶對之外,還得與袁家既互利、又互補。有的是安伶自己瞧不上,剔除一大片之後,剩下的又被袁光正以各種理由否掉。


    截止目前,還尚未有一門親事,能順利通過安伶和袁光正的層層篩選,抵達芳芳本人的。


    然而這迴的譚家……


    永定侯譚氏,世代簪纓,乃國中最有名望的士族之一。族中名帥大將輩出,自開國之初便鎮守西北邊陲,至今已有百餘年之久。


    本朝一直有“南關靖海侯,北關永定侯”一說。


    譚宇文身為譚氏嫡係幺子,深得家中長輩溺愛。父母舍不得他在大漠風沙裏的西北邊陲受累,打算讓其在朝中謀職為官。故從小將譚宇文送到京中外祖家撫養,讓他在京城長大、求學,也順便與京中高官顯要及其家眷們多多來往,以便為將來的仕途積累人脈,打好群眾基礎。


    而袁氏嶄露頭角,是自芳芳祖父袁肅而起。袁肅位極人臣之後,又有袁光正被招為駙馬,躋身皇親國戚之列。短短兩代人,便將袁氏的顯赫發揚光大到極致。


    譚氏是世代沿襲的士族門閥,袁氏乃青雲直上的時代新貴。


    在旁人眼裏,譚氏一族起家,有著實打實的軍功傍身;而袁氏的發跡,卻多少帶著一點攀龍附鳳的投機意味。


    安伶說了一大堆,主要意思也就是這些了。


    最後她作了總結性發言:“譚家乃大族,你跟宇文從小又青梅竹馬。這門親事,我覺得很合適。”


    芳芳不敢拒絕,低著頭紅著眼,一臉的憋屈。


    她其實也並沒有聽得很仔細,除了對這些複雜的情由沒什麽興趣之外,本身也不太懂。


    何況她已經在譚宇文那裏栽過跟頭了。


    譚宇文之後,芳芳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沒太多想法。除了不為人側室這一點,是她絕不動搖的底線。


    芳芳從不曾將這個底線告訴安伶,她覺得,這並沒有什麽鳥用。這必會招來她的鄙夷和刻薄言語。


    ……


    一從安伶那裏出來,芳芳就哭得梨花帶雨。


    袁光正怕安伶聽見,一麵哄她,一麵將她趕緊拉迴她自己房裏。


    芳芳剛迴家那兩天,袁光正本是不知道的,直到今日一早,香山書院院長孫先生親自派人到吏部通知了袁光正,這才知道芳芳已經幾天沒去上課了。


    香山書院的講學教授者,既有名揚天下的學者名士,又有朝廷命官兼職,更有從書院出去,踏上仕途功成名就,待致仕之後又迴校任教者……香山書院與朝廷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芳芳的一舉一動,都還在父親的眼皮底下。


    袁光正剛一開口問,芳芳就越發傷心起來,一邊哭一邊將譚宇文在書院如何如何困擾她的那些事兒,一股腦兒全部跟父親倒了出來。


    袁光正聽罷,久久的沉吟不語。


    他隻知道譚宇文和芳芳當年是挺好,不過他對譚宇文印象平平,便沒太在意,也沒往別處想,更不知道芳芳竟然如此上心。


    他心有愧疚,對這個女兒,他一直關心得不夠,除了忙以外,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太關心。


    而芳芳此刻可憐巴巴、又楚楚動人的委屈小模樣,越發跟她娘像極,惹得袁光正心腸都酥軟下去了。


    袁光正先安慰了芳芳一番,又痛罵譚宇文:“……譚宇文那等草莽,如何配得上你!女兒別難過了,香山書院有的是家世才學均出眾的人,你若另有看中的,爹爹可以幫忙……”


    芳芳抹著眼淚拚命搖頭。她也不是不想嫁人,隻是眼下……實在也沒有什麽合適的對象。至於老爹說的家世才學出眾,她又何曾不想,可越是如此,隻越發會挑剔女方的出身!


    袁家雖然顯赫,可她卻是庶女,還是個生母為奴、地位最低微的庶女,就算嫁入顯耀之戶,也隻能是入門為妾!


    高門綺戶又如何?達官顯貴又如何?她寧可嫁一個普通人家,也絕不再步母親的後塵!


    況且那香山書院,雖有聲名在外,裏頭卻大都是些紈絝子弟,哪有什麽出眾的人!


    芳芳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氣望向父親,“爹爹,關於婚姻大事,我隻有一個請求。我說出來,請爹爹不要笑話我。”


    袁光正微微一愣,鄭重點頭,“好,你說。”


    “嫁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好,我不願為側室。”芳芳聲音很輕,態度卻很堅決。


    袁光正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心結,一時也是尷尬,隻得勉強笑道:“是……爹爹明白。不過芳芳,你也不要說‘嫁什麽樣的人也好’這種話,這要求……也太低了些。”


    芳芳默然,一時隻是搖頭。


    芳芳素日無甚喜好,唯愛珠寶華服,雖因此花了不少銀子,眼光倒也練得不錯——所以,她也清楚待價而沽這種事情,能賣一千兩的,絕對不會賣一百兩。


    雖然這樣的比喻不見得恰當,但……差不多就是這個理兒吧。


    袁光正見她垂淚不語,隻得抽出絲帕一下一下的替她拭淚,又想了想,道:“夫人那頭,還得用老辦法,麵上先應付著,不要明著和她對抗。後麵的事,交給爹爹來想辦法,必不讓你入譚家受委屈。”


    芳芳點了點頭,爹爹這句話……她倒也相信,看得出來,爹爹也不喜歡譚宇文。


    老爹一向耐性好、辦法多,尤其擅長以柔克剛。在他的化骨綿掌麵前,縱然強勢如安伶,也屢屢敗下陣來。


    隻要爹爹站在她這邊,她就有信心。


    袁光正繼續道:“至於書院那邊……你盡管放心的去上。明天我讓你大哥陪你去,你不喜歡的人,你大哥會讓他們離你遠些。”


    芳芳勉強破涕為笑,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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