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斯坐在角落裏,倚著棕色長沙發的靠背,趁同事們不留神,一直專注地看著丁茗銘。


    聽明白托馬斯的言下之意,他猛地抬頭,懵裏懵懂地直言:“可是韓國的項目,是茗銘還有韓國同事一起做的。”


    托馬斯語氣一滯,看了他一眼,又隱隱感受到丁茗銘直白的目光,便哈哈笑了兩聲:“我們都是一個團隊。當然,項目的成功,少不了茗銘、喬納斯,以及韓國同事的傾力合作。”


    這後麵補的一句,好似頒獎典禮上最佳男主角不得不加上的“感謝我的經紀公司,感謝組委會”,實在有夠畫蛇添足。


    老板的語氣實在太激昂,芭芭拉等同事跟著老板的讚揚給安德烈——以及丁茗銘等輔助工作人員——鼓掌表示感謝,彼此交換意味不明的眼神。


    丁茗銘勾了勾嘴角表示微笑,跟著同事一起拍手,一股涼氣,從她的心底順著蔓延至五髒六腑。


    是了,自己反正就要迴天津工作。


    兩年外派合同到期,自己會何去何從,托馬斯實在無法掌握。


    那麽,以自己的功勞來籠絡他的得力手下,這也是他的禦下之術嗎?


    倒是很管用呢……


    瞧安德烈誌得意滿的樣子。


    托馬斯將安德烈的分析報告投影到牆上,給大家一張一張翻看。


    報告做得很漂亮,複雜的valuestream圖,加上對比計算結果,尾頁密密麻麻寫著應用工具和數據來源。


    丁茗銘淡淡一笑,這麽多眼熟的圖和數據,安德烈應該費了“不少”時間修飾吧……


    明明自己當天就發給他,他愣把交報告的時間延長了兩個月,做出一副自己分析忙碌每天工作到十點的勞碌樣。


    托馬斯又給大家看穆勒先生轉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來自穆勒先生的上級。


    越級誇獎,讓托馬斯滿麵紅光,破天荒地把這封信從頭念到尾:


    “……很高興聽到這個改進為公司節省了這麽多費用,希望以後多多聽到這樣的好消息……”


    他環顧四周:“總之,公司上層對我們今年的成果很滿意。茗銘,安德烈的這個分析結果,你在進行天津的新項目時,也可以考慮一下。”


    丁茗銘甜甜一笑:“當然,我會再次跟安德烈請教的。”


    極力壓下話語間的諷刺,她又補了一個微笑給安德烈。


    米其林二星級的餐廳,味道好,造型漂亮。


    丁茗銘席間一直沉默,臉上帶笑做出一副傾聽同事們聊天的樣子,心裏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或許自己應該好好考慮下,兩年外派合同結束後,自己到底是不是還要留在這個公司。


    即使留在這個公司,那是不是還要留在這個部門?


    吃完兩三個鍾頭的晚餐,同事們被幾杯啤酒打開了話匣子,繼續啤酒紅酒換著來。


    餐廳要關門了,又去吧台繼續喝。


    “茗銘,你就要迴中國了,心情怎麽樣?”芭芭拉問。


    丁茗銘輕輕笑:“畢竟我爸媽在中國,我挺開心迴國的。不過,我也會想念你們的。”


    她柔柔的目光一一掃過眼前的同事,微笑著舉杯示意,看到獨自在角落裏默默喝酒的喬納斯時,沒敢細細打量,移開視線。


    喬納斯喝光了杯裏的啤酒,咣的一聲讓酒杯和吧台來了個親密接觸,說:“麻煩來一杯caipirinha——茗銘,你也來一杯吧。”


    語氣中帶著他少見的不容拒絕。


    丁茗銘暗歎一聲:“好……”


    不知不覺,兩人湊到了一起,一人一杯caipirinha碰著杯,你一口我一口,不一會兒,就喝光了杯中酒。


    喬納斯替兩人又要了一杯,這次,兩人慢慢啜飲。


    漸漸地,周圍同事喧囂的德語交談聲慢慢褪去,一點點淡化成了背景音。


    甚至有喝高了的開始搖搖擺擺地唱:“……darlin……”還隨著節奏扭著屁股。


    丁茗銘和喬納斯以及caipirinha,三個元素構建成一個小小的城堡,屏蔽了周圍一切的雜音。


    她離他很近,近得能聽得見他的唿吸,近得讓caipirinha的火辣在胸口慢慢地燃燒。


    “茗銘,白天總結的時候,是不是安德烈搶了你的功勞?”


    丁茗銘偏頭自嘲地一笑:“沒什麽,就算是我的功勞,省了一百多萬也不會給我一歐的提成。誰的功勞,又有什麽區別。”


    “可是……”喬納斯想安慰她,卻找不到合適的話。


    “沒事兒,小喬……不過下次,我會提前把分析結果也做出來,讓整件事無懈可擊,別人也就沒有……嗯,你懂的。”丁茗銘朝他挑眉,笑容出乎意外地帶了點兒嫵媚。


    喬納斯有點失神,驀地,一陣失落又湧了上來。


    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天了……


    他喝光了杯裏的酒,又要了一杯。


    丁茗銘想,反正要迴國了,何必再維護什麽形象給托馬斯省什麽預算。


    她也給自己點了一杯,繼續跟喬納斯碰杯,用中文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漸漸地,吧台的燈光暗下來,板著臉的女招待開始趕人了:“對不起,我們十一點半停止賣酒,十二點您們要收拾東西離開了……”


    托馬斯喝得滿麵紅光,大著嗓門說:“隻到十二點……能不能多開一會兒?”


    女招待一邊快速擦吧台,把各種酒歸著位,一邊不耐煩地說:“對不起,今天是我在這裏工作的最後一天,沒有例外。”


    托馬斯聳肩轉頭,衝大家攤手,混濁疲憊的目光中帶著揶揄:“咱們去哪裏繼續?”


    帥小夥兒弗洛裏安發揮個人魅力,又是電眼又是軟語相求了半天:“能不能再多開一個小時?”


    女招待魚尾紋笑得都深邃起來,雖然語氣稍微軟化,但仍然堅定原則:“對不起,不可以。”


    德國人,就是這麽沒有服務精神的一個民族。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時,安德烈提議:“我們一起去喬納斯的房間吧,可以先在這裏買好酒,而且房間裏也有酒櫃……”


    喬納斯的喝得茫茫然,聽到自己名字慢了半拍:“我……什麽?”


    安德烈轉頭對他說:“你之前說過你的房間陽台很大,有同事要吸煙,所以……”


    托馬斯舉起右手食指,用力朝安德烈揮了一下,對他及時雨般的小聰明表示讚賞。


    丁茗銘默默搖搖頭,心裏自我嘲諷,這就是自己與安德烈的差別吧……


    作為員工,他總是及時感覺到老板的任何想法任何需求,並提出各種伶俐的解決方法。


    或許方法會得罪別人,但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托馬斯,不一直是得到實惠的那個嗎?


    而她自己,卻總盡力做著自己認為對公司好對公司有利的事。


    可是,在職場中,對公司有利的事,不見得會對你個人有利……


    “哦……好。”喬納斯懵著腦袋應了。


    有人手裏端著杯矜持的香檳,有人手裏握著兩瓶冰涼的啤酒,還有人幹脆拿了一整瓶紅酒。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擠在狹小的電梯裏,嘻嘻哈哈開著玩笑。


    這群德國佬,平常一個個端著,保持距離舉止優雅。


    可一旦幾杯啤酒下肚,一個個能立刻跟你稱兄道弟。


    丁茗銘被擠在最角落,緊貼著她的是喬納斯挺拔的身軀。


    就好像一起在首爾擠地鐵時,喬納斯又給她圈出了一個安全的空間。


    他身上帶著薄荷葉的清香,和淡淡的酒味,聞起來並不討人厭。


    丁茗銘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居然有再去貼近一點兒的衝動。


    幸好喬納斯的房間在二樓,在丁茗銘做出讓自己會後悔的舉動前,叮!


    電梯到了。


    喬納斯刷卡開門,大家互相擠著,歡唿著,進了他的房間。


    芭芭拉先在床上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莉莉婭隨後淑女地也坐在床邊。


    托馬斯倒是挺放得開,征求過喬納斯同意後,脫掉鞋斜靠在喬納斯的床上。


    丁茗銘進來時,床上已經有了四個人。


    她手裏拎著瓶黑啤,找到起子開了酒瓶,砰地一聲,小麥色的酒泡源源不斷地湧了過來,立刻打濕她的手,順著手流到地毯上,很快浸入地毯消失不見。


    她急忙要扶好酒瓶,卻因為喝得有點多,手有點抖,沒扶好瓶子不說,啤酒又染濕了她的上衣。


    “欸……”同事們開始起哄。


    芭芭拉打趣道:“茗銘,你今天晚上要留下來洗地毯了。”


    “喬納斯,地毯酒味很難散的,你今天沒有辦法睡了啦……”這是聲音嬌俏的莉莉婭。


    ……


    喬納斯對別人的打趣充耳不聞,拿著一卷衛生紙,慢慢幫丁茗銘清理著手上和衣服上的泡沫。


    丁茗銘暈暈乎乎地站起來,去衛生間洗了手,抱歉地跟大家笑笑:“我出去透個氣。”


    打開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冰涼的空氣包圍過來,丁茗銘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縮縮肩膀,把身上的寬鬆羊毛外套裹緊了些。


    陽台果然很大,視線裏一覽無餘。


    黑夜裏,丁茗銘瞧著這近在咫尺的黑黝黝的山巒,觸手可及的特色屋簷,那張角落裏的圓石桌和兩個石凳,以及石桌上擺著的煙灰缸。


    突然間驚覺,這一切也有點太眼熟了吧……


    怎麽那麽像自己拉著手提箱匆忙進自己房間時,驚鴻一瞥過的自家陽台呢?


    正在抽煙的安德烈,指向拐角的另一個房間,問:“那裏誰住啊?”


    丁茗銘下意識地立刻搖頭:“……不知道。”


    她隨後攏著雙肩,微笑著一一看過正在抽煙的男同事,點頭示意,看向高聳的山巔,仿佛在認真欣賞風景。


    一根煙的時間結束,安德烈他們提議迴喬納斯房間。


    丁茗銘微笑著迴絕,說:“我想再呆會兒。”


    其它同事也沒多加挽留,一起立刻迴去。


    畢竟,這是聯絡同事感情的最佳時間。


    而且,老板就在床上臥著呢!


    丁茗銘一個人望著遠山,眯著眼想辨認清,上麵帶著點黃光的那坨是不是傳說中好幾百年的古堡。


    雖然才十二月初,可這個小鎮被群山包圍,晚間冷風很是凜冽。


    驀地,丁茗銘肩上一沉,一件似乎還帶著體溫的外套被披在身上。


    不用轉頭她就知道,肯定是喬納斯。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冷空氣,趕跑心裏的那絲悸動,用中文說:“謝謝。”


    然後,她繼續看著遠山,不說話。


    喬納斯站在她身邊,安靜地呆了好一會兒,放佛破釜沉舟般,開口了,聲音顫抖地有點破碎。


    “茗銘,你知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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