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咖啡杯放得有點急,跟桌子接觸麵積還不夠就由於重力加速度落在桌麵,淺褐色的液體帶著棕白奶泡流了出來,丁茗銘手忙腳亂地彎腰低頭找包包。


    記得包裏有紙巾的?


    哪兒去了?


    “我有tempo。”


    剛進辦公室的喬納斯大步流星走過來,刷地抽出一疊紙巾,展開蓋在咖啡漬上,捏著紙巾小心清理。


    丁茗銘站直:“謝謝,喬納斯,早上好。”


    她心不在焉地想快點仔細查看那封雞毛信,也抽出紙巾,“我來吧,謝謝你。”


    喬納斯身上傳來清新的須後水香味,晃入丁茗銘的鼻子。


    “阿嚏!”她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最近有點過敏。”


    喬納斯搖頭,微笑:“祝你健康。”


    他站的位置恰好正對丁茗銘的顯示器屏幕,目光無意間掃過她的郵件列表。


    “借過……”


    趁著扔紙巾的功夫,丁茗銘裝作不經意地按了鍵盤鎖屏快捷鍵。


    還了胸針,又簡單寒暄幾句,丁茗銘迅速坐下,腳尖點地把辦公椅往前一拉,讓自己和電腦屏幕之間毫無空隙,深吸一口氣,忐忑不安地打開郵件。


    郵件發自一名叫“in”的同事。


    “丁博士,


    您昨天給物料號51437輸入了一個sos生產訂單,數量為一百萬米。


    這相當於我們公司此物料五年的總需求量,請務必緊急核對,然後給我答複。


    祝好


    in”


    一百萬????!!!!!!!


    刷!


    丁茗銘能清晰感覺到後背汗毛瞬間根根豎起,額頭冒出一片冷汗。


    咚,咚,咚!


    她心跳劇烈加速,胸脯上下起伏。


    sos訂單,她昨天隻輸入兩個。


    如果沒記錯的話,51437正是那個金屬管道。


    她怎麽會該死地輸入了一百萬米?!


    丁茗銘劈裏啪啦打開sap,緊張得屏住唿吸……


    sap的記錄裏,一清二楚地記錄著每一個細小的改變,是由哪個user操作的。


    果不其然,她真的手滑輸入了一百萬……


    丁茗銘又深吸一口氣,查詢此sos訂單狀態。


    生產進度百分之一,也就是說,已經生產了一萬米!


    她腦袋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間遠去。


    如此空曠的辦公室,卻讓她唿吸困難。


    “早上好。”斜對麵的芭芭拉來了,跟丁茗銘打招唿。


    她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隻是皺眉看著自己的屏幕,大腦高速運轉。


    穩住,穩住……


    她迅速在係統找到負責此物料生產的同事,打電話過去:“您好,關於51437物料的20150426857號生產訂單,請問能立刻中止嗎?”


    “對,數量錯誤,需要修改。”


    “好的,非常感謝!”


    “唿……”


    憋了很久的氣,終於被唿了出來。


    丁茗銘放緩速度,將原訂單拆成兩份,一份一千米發給客戶,另外九千二百米發迴倉庫。


    仔細再仔細,檢查了三遍數量。


    整個訂單訂正完畢,丁茗銘表情嚴肅地揉了把臉,感覺後背濕了好大一片。


    她端起冷掉的卡布奇諾,啜了一小口,繼而下滑鼠標仔細閱讀這封郵件。


    這封雞毛信很長,丁茗銘剛才著急忙活地隻讀了寫給她的那部分,下麵還貼著一堆別人的溝通內容。


    讀著讀著,丁茗銘原本已經放鬆的嘴角漸漸抿直。


    隻見,裏麵涉及到了她的直屬上司鮑爾先生,以及上司的上司穆勒先生。


    也就是說,這件由於她粗心大意造成的大過錯,已經傳到了所有上層管理者的耳朵中!


    丁茗銘嘴唇發白,臉上瞬間毫無血色。


    她無法繼續平穩唿吸,維持不住自己的麵部表情。


    辦公室裏明明還開著暖氣,她卻全身一陣陣發冷。


    訂單雖然是中止了。


    可是多生產的九千米,占用了其它合同的生產時間,而多生產的物料一時之間又不會用到,又造成了不知道多少錢的倉儲損失。


    這種弱智錯誤,足以讓鮑爾老板懷疑她的,讓她在試用期結束後立刻走人。


    恐懼,後怕,擔憂,自責……


    各種錯綜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嘴唇幾乎被咬出了血,鎖了屏幕,低頭急匆匆往衛生間裏走。


    衛生間空無一人,丁茗銘把自己鎖在一個小格子裏,沉默良久。


    這份好不容易找來的工作,是不是過不了試用期了?


    當初,她本以為自己博士畢業,有奔馳寶馬等大公司的實習和論文經驗,又講中英德三國語言,找個工作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沒想到,這一找就是近半年。


    德國工作等級其實挺嚴明,你是博士,就不會有碩士就能勝任的職位願意要你。


    畢竟,博士工資等級比碩士要高。


    一個蘿卜一個坑。


    在德國,一旦給了無限期工作合同,再要想炒掉某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公司招人時總會考慮很多,一麵二麵三麵,不把你所有的優勢劣勢看得清清楚楚,輕易不會給合同。


    尤其是丁茗銘的專業方向,在小公司幾乎毫無用武之地,這也造成了她找工作時的艱難。


    丁茗銘坐在馬桶蓋上,死死咬著嘴唇。


    找工作迷茫無助,老媽催著迴國時,她挺住了;


    上班伊始孤立無援,她汲取所能汲取的一切經驗,也挺住了;


    空降寫論文的喬納斯讓她帶,她也挺住了;


    可現在,如果因為這種弱智錯誤在試用期被開除,這簡直是斷了她所有的前途。


    老板現在心裏怎麽看她?


    人事部門上的工作鑒定會怎麽寫?


    在這個狹小.逼仄的空間裏,丁茗銘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廁所格子外傳來了聲音,丁茗銘鬆開緊咬的唇,待來人進了某個格子,按響了衝水開關。


    她從自動卷紙筒下扯了張紙,對鏡擦掉泄露自己情緒的痕跡。


    笑,笑,再笑。


    什麽事都還沒有發生。


    深唿吸,再深唿吸。


    丁茗銘蒼白著一張臉,不斷調整著自己的麵部表情。


    她又深吸一口氣,在格子裏傳出衝水聲時,開門出了衛生間。


    此刻辦公室裏同事已經來了七七八八。


    丁茗銘剛坐迴座位打開電腦,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我是oliver。”


    剛才給她發郵件的那個oliver?


    丁茗銘心提得老高,不由自主地繃直脊背。


    “我可以跟您稱唿du嗎?”


    “當然可以。”丁茗銘簡單跟他說了自己的處理措施。


    “茗銘,感謝你的即時處理……”


    聽聲音,這個oliver年紀應該不小。


    他聲音輕鬆和藹,丁茗銘把心放迴一半到肚子裏,連連道歉,並保證今後絕對不會再次發生類似的事件。


    掛下電話,她唿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斜對麵的芭芭拉剛才從她的電話裏聽到了隻言片語,卻很有分寸地一言不發,隻是點頭微笑,又道了聲早安。


    丁茗銘無意中對上喬納斯的視線,他微微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溫暖美好,她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早上好!”鮑爾先生到了……


    丁茗銘抿了抿唇。


    算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不想了,繼續工作吧。


    中午十一點半,丁茗銘lync上來了條即時消息:“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可以嗎?我想跟你練習一下中文。”


    是喬納斯。


    她原本沒有心思教人中文,但想到不用心驚膽戰地跟老板吃飯,便點頭答應了。


    兩人一前一後,跟所有人說了聲mahlzeit,出了辦公室的門。


    怎麽有種偷偷約會的感覺?


    丁茗銘不合時宜地想。


    她拍了拍腦袋,趕走了亂七八糟的想法,專心應付喬納斯,怕他看出什麽不妥。


    畢竟,辦公室裏沒有任何秘密。


    即時老板有保她的心思,但是當一件事傳得滿城風雨,鮑爾老板也得考慮同事對他自己的觀感。


    知人善任,也是他自己上司考核他的一個標準。


    兩人一路上都說中文,喬納斯在說,丁茗銘嗯嗯啊啊地應付著。


    排隊買飯,她心不在焉跟在喬納斯後麵買了一樣的。


    待坐下拿起刀叉,丁茗銘切了一塊盤子裏的香腸放進嘴裏……


    擦!


    怎麽買了難吃死了的pf加香腸!


    不知名的豆子被煮得爛爛的,泡在黃不拉幾的濃汁裏,看起來好像一坨翔。


    偏偏對麵的喬納斯吃得津津有味……


    丁茗銘蹙眉,把香腸叉到配菜的德國麵疙瘩(zler)小碗裏,又一點點往盤子裏叉迴沾到pf汁的麵疙瘩,細致無比。


    “你不愛吃嗎?”


    “香腸挺好吃的……”丁茗銘沒有正麵迴答。


    “你不喜歡吃德國菜嗎?”


    大家年紀差不多,又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


    單獨麵對他時,丁茗銘偶爾會忘了自己是在公司,講話也帶了點兒同學間的輕鬆隨意。


    “有的挺喜歡的,比如schnitzer(炸肉排),還有意大利麵,披薩之類的。不過有些,總是愛不起來……”


    “那你自己做飯做中餐嗎?”喬納斯又問。


    丁茗銘搖搖頭:“太忙了,基本沒有時間做飯。何況,我做飯也不好吃,有時跟朋友去中餐館吃。”


    喬納斯點頭:“你這麽早博士畢業,肯定都認真做研究,真是讓人崇敬。”


    這直接的恭維呦!


    中文講得不是特別好的喬納斯,拍馬屁都這麽可愛……


    想到被通關的仙劍一二三四,以及至少打了兩周目的古劍奇譚一和二,丁茗銘苦笑:“沒有。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麽誇張,隻是按部就班……”


    喬納斯不帶一絲雜質的亮眸看過來,滿是由衷的佩服:“還是很厲害。我比你還大一歲,碩士都沒有畢業。”


    “哦……”


    雖然好奇,丁茗銘卻沒好意思問出口。


    沒想到,喬納斯卻繼續竹筒倒豆子,說了個幹脆:“我根本不想學機械,想學攝影。但是我媽媽不讓,申請大學時替我申了好多機械專業。最後拗不過她,隻能去讀了……考試總掛科。你教的那門課,還是我考得最好的,兩點七……”


    兩點七!


    自己最差的成績好像是兩點三……


    丁茗銘莫名湧起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我以為德國父母對孩子比較放鬆,不會幹涉孩子自己的選擇……哦……你媽媽是中國人……”


    “是啊,我媽媽隻有我一個孩子。我反駁她,她說我不孝順。說孝順是中國最重要的美德,還說自己被我氣得頭疼……”


    丁茗銘瞬間腦補出中國典型的可愛老媽,苦心積慮用盡百般手段,從生活小節操心到工作結婚,恨不得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好。


    雖說是為了孩子好,可是卻總把孩子置於兩難之地。


    唉!


    如何協調好老媽與自己的人生矛盾,這是一場持久戰。


    丁茗銘想,其實自己老媽也是這種類型。


    幸好還有老爸,比較支持丁茗銘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東西。


    “媽媽因為我的事,頭疼生病住院。所以我隻能學了機械專業……”


    二十七歲的大齡少年,絮絮叨叨地談著自己不盡如人意的人生,單純坦然。


    大概是顏值太高的緣故,一點也不讓丁茗銘覺得幼稚討厭,隻會讓她忍俊不禁。


    人和人相比,從來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丁茗銘想,即使因為這件事可能造成的幾百萬歐元潛在損失,自己沒有通過試用期,那又如何?


    跟喬納斯無比艱難還沒畢業的碩士生涯相比,自己堂堂一個博士,還怕找不到工作!


    即使在德國找不到,迴國老老爸找找關係,找個高校當老師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她今天一直因為那封郵件而懸著的心,漸漸落到了實處。


    以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她卻沒看到,在自己緊鎖的眉頭逐漸展開,臉上笑容連連時,喬納斯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鬆了好大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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