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安靜地坐在屋裏,繡著一張帕子。

    一旁玉惠與鸚哥兒也忙忙碌碌地將屋裏的東西收拾著,還給明秀挑著鮮亮的絲線,時不時看著明秀用繡架繃著的那帕子上的圖樣兒說兩句。

    羅遙袖著一個匣子進來的時候,就見了這樣的畫麵,就見貞靜秀美的少女目光安然地坐在窗下,陽光灑進來,落在她的臉上與繡架上,看著又安靜又溫柔。這一刻,她隻覺得歲月靜好,外頭的喧囂與煩惱都遠去了。

    羅遙的眼睛亮了亮,抿了抿嘴角輕咳了一聲,見明秀仰頭看過來,一貫冷淡的臉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紋,走到明秀身邊坐下往上看了看,見上頭是一副祥雲的花樣兒,裏麵幾個憨頭憨腦的小蝙蝠若隱若現,就問道,“這是在繡你的嫁妝?”

    雖明秀身份兒尊貴,然而至少也得自己動針線一點,也是個意思了。

    “給表姐的。”明秀拿小剪子剪了線頭,與羅遙說道。

    羅遙仿佛要笑一下,卻到底忍住了。

    “阿南的繡了沒有?”

    “繡了表姐的,再給表哥繡。”明秀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害臊了沒好意思給慕容南繡荷包,見羅遙心情不錯,便笑道,“等我嫁了人,表姐處就沒有荷包兒了。就為了這個,我也得多繡幾個給表姐預備著不是?”見羅遙仰頭看天很有一言難盡的意思,這府裏大大小小沒有不知道的事兒的榮華郡主就壞笑了起來,也不繼續繡了,迴身就抱著羅遙的手臂笑嘻嘻地問道,“表姐沒有什麽與我想說的麽?”

    “沒有!”

    陽城伯府送來的大大小小的簇新的荷包,就不要告訴壞心眼兒的表妹了。

    屋裏藏著陽城伯夫人外加馮瑤熱情給自己繡的太多的荷包襪子鞋的羅大人覺得心好累。

    不就是伸手幫了一個忙兒麽,這是黏上不撒手的節奏啊!

    簡直就是在耍流氓!

    明秀高深莫測地看了一眼死不承認的羅遙,哼哼了兩聲,卻到底沒有多說什麽。

    昨日明華過府,偷偷摸摸與自己說的這八卦,據說羅遙軍中最近湯水特別豐富,全都出自陽城伯府的手筆。

    跟著主將胡吃海塞的一路軍中兵士,大多胖了一圈兒。

    當然,明華是怎麽知道的,這姑娘紅著臉支支吾吾沒說,不過明秀到底看出了些。

    那軍中還有個王家表哥在呢!

    “行了,我來尋你,也

    不是為了這個。”見明秀笑靨如花,因是在家中隻穿著簡單清淨的衣裳,臉上不施粉黛,一把黑黝黝的長發叫一根紅繩綁著歪在肩膀上,看著清淩淩的可人,羅遙決定不要再糾結什麽荷包的問題,抱著跟自己拱在一起的明秀從自己的衣袖裏將早就預備好的匣子取出來放在她的手上,目光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說道,“這個給你做嫁妝。”

    “我不要。”明秀見羅遙伸手就將匣子打開,裏頭好幾張仿佛是一些契紙,便搖著頭不肯要。

    這些該是羅遙的私房,也是她這些年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換迴來的。

    武將的銀子大多沾著血,明秀不想要這樣沉重的東西,將匣子推迴羅遙的懷裏低聲說道,“表姐有心,我心裏就很快活了。況表姐日後也要嫁人的,總不會嫌東西多。”她扭頭不看這近在眼前的東西,又抓著羅遙仿佛是在撒嬌,然而這一迴,就見羅遙頭一迴沒有順著自己的意思,隻合了匣子就信手丟在了玉惠的懷裏。

    “郡主?”玉惠都傻眼了,沒想到怎麽這燙手的東西就到了自己的手上。

    見這丫頭手足無措地抱著匣子看看自己又看看明秀,羅遙便淡淡地說道,“你一個女孩兒,多存些東西原是好的。”

    “表姐!”見玉惠將匣子又放迴羅遙的麵前,明秀便喚了一聲。

    “你喚我一聲表姐,卻連我給你的東西都不肯收?”

    “太貴重了。”明秀低聲說道。

    若隻是一些銀子首飾的,她自然是願意要的,隻是羅遙給的東西太多,這情分太沉重,她……

    “我父親與母親還在塞外趕不迴來,這算是咱們一家給你的填妝。”羅遙臉上生出了淡淡的笑意,拍著懷裏的女孩兒柔弱的肩膀輕聲說道,“平王府再是姨母家,姨母不必說待你極好的,隻是府裏的下人麵前,京裏京外都看著你的人眼裏,這都要做臉。”

    所謂嫁妝,是給別人看的,也能顯出一個女孩兒在娘家的地位。

    “母親給我預備很多了。”

    “這是我給你的。”羅遙溫聲道,“況,並沒有花多少銀子。”

    這話是真的。這些日子羅遙走遍了京中各處,還帶著一個唧唧歪歪不甘不願硬說自己耽誤他鬥雞鬥狗卻說什麽都不肯滾蛋的馮五,買了這京中的幾家酒樓脂粉鋪子來給明秀當日後的嫁妝。隻是不知是紈絝太強悍不要臉會講價,還是那幾家店中本就急著脫手,竟要價很低,據馮五的意思大抵就是白

    菜價兒了。

    因為太便宜,羅遙也曾心存疑惑,隻是馮五說這都是京中開了很多年很有信譽的店鋪,並沒有什麽可疑之處。

    因便宜,羅遙這迴連蜜餞鋪子都買了,隻當給明秀日後零食之用。

    自家的鋪子,總比外頭的要叫人安心許多。

    “一共沒花這個數兒。”見明秀說什麽都不肯要,羅遙便在她的麵前比劃了一下。

    “這有點兒便宜。”明秀遲疑了一下,擔心羅遙糊弄自己,然而見她一臉的正色顯然並沒有撒謊,到底收下了。

    見她收了,羅遙臉上的笑意就深了些,拍了拍明秀的肩膀這才起身走動了一會兒,與明秀說了些話,就聽見外頭有丫頭進來說恭順公主叫明秀往上房去。左右無事,羅遙便帶著明秀一起過去。然而一入正房,明秀隻覺得這屋裏的氣氛有些沉重,平王妃竟然臉色有些遲疑地坐在上手,恭順公主臉上雖然還有些笑意,然而笑容卻十分勉強,見明秀進來隻喚了一聲,便低著頭不說話了。

    明秀眼神好使,就見恭順公主的眼眶有些紅。

    “姑母,表哥。”明秀喚了一聲,見平王妃對自己慈愛地笑了,目光就落在一旁對自己微微一笑的慕容南身上,臉上一驚。

    慕容南雖還笑得雲淡風輕,然而臉色卻有些蒼白,一條手臂吊起,上麵纏得都是白色的繃帶,還有一些白色的布帶從他的袖子裏探出頭,一直延伸到了他的手上。

    “表哥這是?”

    “前些時候不小心跌了馬,不礙事。”慕容南說得很輕描淡寫,然而看傷勢,顯然不是這樣簡單,至少平王妃的眼眶都紅了。明秀是騎過馬的,自然明白跌馬的兇險,臉都白了,急忙問道,“可還傷了別處?”

    見慕容南噗嗤一聲笑了,之後搖著頭看著自己仿佛將此事並未放在心上,明秀不由疑惑地問道,“表哥素來極小心的,怎會不小心跌下來呢?”慕容南的騎射向來極好,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故。

    “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呢?”平王妃眼眶有些紅,卻隻是帶著幾分輕快地說道,“況你表哥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心裏一快活,就少了些警惕。”她雖看著輕鬆,然而想到那日兒子滿頭是汗地叫人送迴王府的畫麵,心裏就疼得厲害。

    這傻兒子在家休養了幾日,就忍不住來見明秀,勸都勸不住。

    “阿秀坐在我身邊。”恭順公主笑容勉強,竟然沒有打趣,喚了明秀到自己身邊坐下。

    “嫂子。”平王妃央求地喚了一聲。

    “我明白,我就是要問問兩個孩子的心意。”恭順公主擠出了一些難看的笑容來說道。

    平王妃今日大清早就來了,還沒等她歡喜呢,就叫她挨了當頭一棒。

    批了八字,相衝相克?若成了親,這是要彼此都要倒黴的意思麽?

    恭順公主本不想相信這個,然而看著傷成這樣兒的慕容南,卻不由不有點兒相信了。

    慕容南從來沒有這樣不小心的時候,為何這才說要定親,就這麽巧吃了這個?這是不是老天爺給她的警醒,是不是在說,這婚事做不得?今日還未傷及性命,若真成了親……

    恭順公主很喜歡平王府,也很喜歡慕容南,卻沒有喜歡到要拿自己閨女的命來賭這麽一把。

    她就明秀這麽一個女孩兒!

    “嫂子啊……”平王妃也是硬著頭皮上門的,誰不願意自己兒子的親事順順當當的呢?隻是這樣的八字,她心裏本就有些煩悶,然而慕容南哪怕是此時命都差點兒交待了,卻還是不願意失了這門親事,這叫她能說什麽?

    她隻能順著孩子們的心,哪怕是日後會生出更壞的事兒,也想圓了兒子與外甥女兒的這心事。此時見恭順公主有些要反悔,她心裏咯噔一聲,生出了幾分悔意。

    若她不好信兒去批這八字,就沒有這樣的波折了。

    “我就是……”恭順公主想說隻是舍不得,然而平王妃都能舍出兒子不願退親,她也有些感動。

    “這是怎麽了?”見平王妃與恭順公主的神情有些異樣,還帶著古怪,明秀不知就裏,不由好奇地問道。

    羅遙的目光落在沒有半分異色,隻是將目光落在明秀身上的慕容南的身上,皺了皺眉,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親事有礙?”她突然冷淡地開口問道。

    “這……”叫羅遙當場說破,平王妃猶豫了一下,見明秀愣了,心裏又喜歡又難過的,歎著氣點了點頭。

    恭順公主見她臉色不好,也知道慕容南這受了傷這些天平王妃隻怕日子難熬,恐她動了胎氣急忙叫人去取安胎藥,又見明秀一臉的茫然,隻好自己將這些話兒與閨女說了,說到最後已然有些憂心忡忡,時不時地往慕容南的胳膊上看上一眼,低聲歎息道,“旁的不說,我與你姑母是很為難的了。這婚事……”

    若不是有平王妃麵子在,她當場退親的心

    都有了,忍耐了一迴兒方才有氣無力地說道,“有些不合適。”

    明秀靜靜地聽了,下意識地將手抹過了插在發間的金簪。

    慕容南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見她頭上還戴著自己親手打的那隻金簪,眼睛就微微亮了起來。

    他不記得跌下馬來時自己究竟想的是什麽了,也不記得那時幾乎死過去的疼痛,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眼前那時閃過的明秀趴在牆頭看著自己展顏一笑的模樣。

    他昏昏沉沉了好幾日,聽著床邊母親抱著自己的哭聲,心裏有些愧疚。

    母親說他是她的命根子,他明白。他也知道母親對這親事的遲疑,不過是恐失了他。

    可是他想,比起沒了性命,他更害怕的大概是失去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哪怕是以後真的沒了性命,隻要能娶她,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這大概是他這一生唯一的一次任性與執著。

    母親雖然難受,卻還是應了他。

    眼睛突然有些濕潤,慕容南沒有想到到了這一步卻橫生枝節,見明秀靜靜地低著頭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皺眉帶著幾分不讚同,顯然是要悔婚的羅遙的身上,之後目光就看見了立在門口並沒有進門,隻是臉色嚴肅的沈國公。

    他知道今日做主的不是舅舅舅母,隻會是眼前的女孩兒,卻並不逼迫她,起身迎了沈國公進門,見這位平日裏對自己很還算客氣的舅父隻是對自己點了點頭,臉上就露出了苦笑。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臉色有些發白。

    “八字?”明秀都不知道眼前眾人與自己說了些什麽,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輕聲問道。

    “是呀。”恭順公主目光殷切,隻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明秀,就等著她說不願意。

    隻要閨女說不願意,她拚著與平王妃翻臉,也不會再議這門親事了。

    “怎麽說的?”明秀卻並沒有母親的緊張,隻是笑了笑,抬頭問道。

    她其實並不大相信這個,不過是個好彩頭罷了。莫非上輩子現代的那些夫妻,每一個都測過八字不成?還不是很幸福地度過了一生麽?

    心中並沒有對這些的敬畏,明秀其實心裏也是一鬆的。不然方才平王妃與恭順公主那樣的表情,她還以為是慕容南這表哥突然尋著了真愛要跟自己來一把“你要明白我的心!”呢。隻要不是被劈腿,榮華郡主其實百無禁忌,還心裏鬆快了許多。

    “相衝相克。”沈國公的表情也有些沉重。

    “表哥?”明秀含笑往慕容南的方向看去。

    “是。說若是你與我成親,我們兩個彼此都不會有好兒。”慕容南見明秀淡然的模樣,眼睛仿佛是星辰一樣閃亮,聲音也溫柔了很多,看著明秀柔聲說道,“今日我跌馬,明日,許還會有更厲害的。”

    “表哥怕麽?”明秀仰頭看著他問道。

    “我不怕。表妹怕麽?”慕容南輕聲問道。

    “表哥不怕,那,我也不怕。”明秀笑了。

    恭順公主看著這兩個說什麽都要成親的不懂事兒的孩子,眼淚都出來了,可是不知為何,卻沒有忍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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