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問渠經常抽風,說點兒讓人防備不及的話,幹點讓人措手不及的事兒,但方馳怎麽也沒想到在英語教學範文寫作這麽正經嚴肅的過程中孫問渠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柔軟濕潤的觸碰帶著小小的旋風,很快地來,幾乎沒有停留,就又帶著小風離開了。

    但方馳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輕輕觸碰帶來的強大力量掀翻在地。

    他猛地往後一靠,椅子跟著也往後一倒。

    震驚。

    迷茫。

    害怕。

    來不及發火。

    他連人帶椅子哐地一聲摔倒在了地板上。

    孫問渠還半趴在桌上,偏著頭,手裏拿著筆,沒有機會開口說話,方馳在倒地的瞬間手一撐地,整個人直接就從地上跳了起來,穩穩地站在了桌子邊。

    好身手!

    接著就一拳砸在了孫問渠臉上。

    好功夫!

    沒等孫問渠趴在桌上從眼冒金星的狀態裏恢複過來,就聽見到方馳碰桌子踢椅子撞門一路帶著響兒地跑了出去。

    等他捂著眼角抬起頭來的時候,隻聽見客廳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我靠。”他皺著眉小聲說了一句,撐著胳膊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又趴迴了桌上,閉上了眼睛。

    方馳感覺自己幾乎都沒用腿幫著蹬一下就那麽從院牆上飛了出去,這是他這麽多年跑步迴家速度最快的一次,還是在訓練了一天之後。

    一路冷風從領口嘩嘩地往衣服裏灌,全身凍了個冰涼,耳朵裏什麽也聽不見了,就隻有唿唿的風聲,一直跑到樓下了他才放慢了腳步。

    邊喘著粗氣往樓上走,邊感覺腦子裏還是嗡嗡響著,所有的思路都消失了,全被折現變成了孫問渠那個全無預兆的觸碰。

    開門進了屋他還覺得有點兒暈,往沙發一趴。

    胳膊旁邊傳來嗷地一聲,接著就被狠狠撓了一爪子。

    “哎,”方馳趕緊看了一眼,黃總被擠在了他胳膊和沙發靠背中間,嚇了他一跳,“我不是故意的!”

    黃總沒理他,轉身噌噌地就竄到了冰箱上坐下了。

    “不好意思啊……哎……”方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以緩解自己滿身滿腦的眩暈。

    他現在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麽,具體是什麽感受也說不上來,就覺得亂。

    亂糟糟的像是摔進了草堆裏,昏昏沉沉沉的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剛在孫問渠家摔那一下也沒摔到腦袋啊……

    一想到孫問渠他立馬又跟身上被無數根燒熱的針戳了似的,全身一陣陣地又燙又紮,還有種心悸帶來的發麻。

    沒錯,除去混亂和發暈,最清晰的感受就是心悸。

    心跳得很快,害怕。

    緊張。

    不安。

    這一夜是怎麽睡著的方馳不記得了,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趴在沙發上,動都沒有動過。

    他坐在沙發上,頭有些沉,不得不用手捧著。

    捧了能有十分鍾,他才慢慢清醒過來,洗漱完了換了身衣服準備去學校。

    但是……

    沒有書包,沒有書,沒有作業,什麽都沒有。

    全在孫問渠家裏扔著。

    昨天唯一從孫問渠家帶出來的隻有手機,還是因為之前順手擱兜裏了。

    方馳坐迴沙發上歎了口氣,昨天晚上的事又跟潮水一樣湧了過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拿著手機對著孫問渠的名字發了很久的呆,最後他站起來,給黃總弄好貓糧之後出了門。

    就這麽著吧,書包什麽的再說了,今天先湊合借別人的用用得了。

    方馳甩著兩隻手出了門。

    到了學校附近想吃早點的時候才想起來不光書包沒了,書包裏的錢包也沒了,他現在身無分文空。

    “操。”方馳小聲罵了一句,隻能頂著風站學校的路口等著。

    站了沒兩分鍾,許舟開著小電瓶過來了,他剛要喊,突然看到後麵還坐著肖一鳴,頓時又猶豫了。

    “方馳!”許舟看到了他,喊了一聲把車開過來停在了他麵前,“在這兒幹嘛呢?”

    “……有錢嗎?”方馳說,“借我點兒。”

    “要多少?”許舟馬上扯過書包翻錢。

    “兩百。”方馳說,其實吃個早點有十塊就能吃出幸福感了,但考慮到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勇氣去孫問渠那裏拿書包……

    “你殺了我吧,”許舟停下了動作看著他,“要不咱去三小門口蹲著,小學生現在都有錢。”

    “那……”方馳琢磨著要不就拿十塊吃早點。

    “我有。”肖一鳴在後座上說了一句,下了車。

    “拿……”方馳順嘴說了一個字又迅速打住了,拿來,他以前一般都這麽說,但這次他頓了頓說的是,“借我。”

    肖一鳴沒說話,從兜裏掏了二百給他。

    “我先去停車了啊。”許舟開著車先往學校去了。

    方馳和許舟站在路邊,有點兒尷尬。

    “你吃了沒。”方馳問。

    “沒有,”肖一鳴說,“想去吃餛飩的。”

    “那去吃吧,”方馳準備過街,餛飩店就在斜對麵,大肉餛飩,挺好吃的,“我請客。”

    “嗯。”肖一鳴點點頭。

    正準備過街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停在了他倆麵前,正好擋住了過街的路。

    方馳皺皺眉準備繞開,車門打開了,有人從車裏下來。

    “還真是這樣就來學校了啊。”這人說了一句。

    方馳一愣,轉過頭,看到了孫問渠,眼角帶著明顯的淤青,估計是昨天自己那一拳給打的。

    勁兒這麽大?

    還打眼睛邊兒上了?

    “給。”孫問渠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把他的書包從車裏拎出來扔了過來。

    方馳接住書包,肖一鳴就站在旁邊,他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其實肖一鳴沒在邊兒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謝謝。”最後隻說了這麽一句。

    “不客氣。”孫問渠看了他倆一眼,迴身坐迴了車裏,車開走了。

    “我以為……你書包已經扔到教室了呢。”肖一鳴往車開走的方向看了看。

    方馳沒說話,把書包甩到背上,那二百塊塞迴了肖一鳴兜裏。

    兩個人沉默地過了街了,沉默進了店,要了兩份大碗的餛飩沉默地吃著,肖一鳴幾次抬頭想要說話,但最後都沒有開口。

    方馳不知道他想說什麽,但是在肖一鳴眼裏,自己這應該就是在某個男人那兒過了夜還忘拿書包的情況,換個人也沒什麽,可偏偏是肖一鳴。

    如果還是以前那樣的關係,估計肖一鳴早就已經問了。

    這一上午的課上的簡直煎熬,不困,不累,不迷糊也不餓,就那麽瞪著老師,腦子裏時不時就竄過一陣緊張,連帶著心髒猛趕著跳幾下。

    不斷湧出來的源自內心深處的不安讓他連上英語課都不瞌睡了,瞪著老師出神,而且一驚一乍的。

    講卷

    子的時候梁小桃順手拿了他桌上的卷子去看,就這麽一個動作,嚇得他差點兒從椅子上蹦起來。

    “怎麽了?”梁小桃也嚇了一跳,小聲說,“我就看看你卷子。”

    “看吧。”方馳扯了扯衣領。

    梁小桃有些奇怪地瞅了他兩眼,低頭看著他的卷子,翻到後麵的作文題時,突然偏過了頭:“這誰幫你寫的啊?字寫得真好啊。”

    “嗯?”方馳轉過頭往卷子上看過去。

    一眼就愣了,作文題已經寫上了,一串圓圓胖胖的圈圈,一看就是孫問渠寫的,他沒說話,從書包裏翻出了別的卷子和作業,發現昨天孫問渠沒來得及給他講那幾道題都已經寫上了。

    “還有人幫你寫作業呢?”梁小桃嘖嘖兩聲,她英語挺好的,作文她看了幾眼又嘖嘖了兩聲,“還是個學霸啊。”

    方馳沒有說話。

    中午放學他也沒去吃飯,趴桌上努力想讓自己睡一會兒,但沒成功。

    神奇的是下午自習他還是不困,老師來答疑的時候他全程神采奕奕,隻不過老師說了什麽他也沒怎麽聽見,就瞪著孫問渠給他做的那幾道題發呆。

    他不討厭孫問渠,一開始當然是討厭的,後來就不討厭了,就覺得孫問渠智商應該很高,就是情商發育不良,雖然很幼稚愛遛人喜歡找麻煩,但心地挺好的。

    一顆寂寞的蛇蛋,會幫人寫作業的那種。

    但無論他對孫問渠的印象有多好,這事兒都是他無比抗拒也不能接受的,隻要一想起來,就會渾身難受。

    最後一節自習課,他認真地琢磨了一節課,打算正式地跟孫問渠說說不要再這樣。

    鈴一響他就拎著書包出了教室,一路小跑著到了人少的小街,掏出了電話。

    撥號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手有點兒抖。

    電話裏響了半天,那邊孫問渠才接了起來:“喂?”

    孫問渠聲音有些發沉,從聽筒裏傳出來時,方馳覺得就跟貼在耳邊說話似的,嗓子緊了緊才說了一句:“我,方馳。”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沒說話。

    “那什麽,”方馳咬咬嘴唇,“我今天……就先不過去做飯了。”

    “嗯。”孫問渠還是應著。

    “我就……就是想說,”方馳說得有些吃力,“我挺不喜歡你那樣的,就昨天那樣,你懂我意思吧。”

    “嗯。”

    “所以我是想說,你要老這樣,我就不過去了……不過錢我會還你的。”

    “嗯。”

    孫問渠始終就隻是嗯嗯,方馳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還是有別的想法?

    “你的臉……”他猶豫著又問了一句,早上看著孫問渠眼角的傷不輕,雖然情有可原,他還是不太好意思。

    “你是不是?”孫問渠突然開口,打斷了他。

    “是不是……什麽?”方馳猛地一驚,那種像打閃似的心悸再一次掠過。

    “非得我說出來?”孫問渠說,“我感覺你不太願意聽呢。”

    方馳沒說話,感覺自己眼前的東西跟著心跳一塊兒蹦著。

    “同性戀,”孫問渠很平靜地說,“你是不是。”

    這三個字讓方馳一下靠到了旁邊的樹上,挺冷的天兒出了一後背的汗,還都是瞬間出的汗。

    他努力控製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停了幾秒鍾才開了口:“我……不是。”

    “是麽,”孫問渠的聲音裏似乎帶著笑,“你確定麽?”

    方馳定了定神:“確定。”

    “這樣啊,”孫問渠停了停,“那你不用再過來了,那個賣身契,不,那個服務合同,作廢吧。”

    “嗯?”方馳愣了。

    “我第一次說我喜歡男人的時候,”孫問渠聲音還是沒什麽變化,“你那個反應,我還覺得你是……不過你要說你不是,那就不是,所以不用再來了。”

    方馳沒說話,一時還沒迴過神來。

    “你要不是,我逗著也沒意思了,就這麽著吧,”孫問渠說,“這月工資給你放書包那個拉鏈兜裏了,給黃總買點兒好貓糧吧。”

    “……哦,”方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什麽,“錢我會還的。”

    “還沒到時間呢不著急,”孫問渠笑笑,“我掛了,拜拜。”

    沒等方馳出聲,孫問渠掛掉了電話。

    方馳把手機放迴兜裏,也沒再繼續跑,直接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石頭的冰涼很快透過褲子傳了上來,爬向全身。

    他從書包裏摸出了煙盒,點了一根叼著。

    抽了幾口之後又伸手到書包裏翻了翻,在拉鏈小兜裏摸到了一個信封。

    一摞新票子,還用張細紙條捆著,方馳看了

    看,紙條上還有字。

    是孫問渠的字,估計是用那種細細的毛筆寫的,跟用鋼筆寫的字差不多大小,非常漂亮整齊地寫著:做飯費,做菜費,拖地費,掃地費,翻牆費,拆窗費……

    後麵還有什麽費方馳沒再看,把紙條疊起來放進了兜裏,這一項項列出來的內容讓他反複想起這段時間在孫問渠家的各種畫麵。

    並不太好受。

    抽完一根煙,他戴上耳機站了起來,慢慢往迴走。

    今天不用去做飯了,不用買菜也不用收拾,時間突然像是變多了,可以不急不慢地順著路遛達。

    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去旁邊寵物店買了兩袋孫問渠同款貓糧,再去小超市買了點兒麵條,感覺很久沒在自己的破屋子裏給自己煮麵了。

    迴到家,黃總很意外地沒有虐待食盆子,而是團在門邊自己的拖鞋裏睡覺。

    “今天這麽乖,”方馳把它拿起來捧手裏摸了摸,“你怎麽老也不長個兒呢?”

    黃總揮了揮爪子。

    喂完黃總打掃完貓沙,方馳坐到了書桌前,準備複習。

    這個書桌租房的時候就有,房東的,跟他在爺爺家的書桌差不多大小,看長相年頭估計也差不多。

    桌上貼了很多貼畫,比起孫問渠那張黑色的寬大的泛著柔和啞光的一塵不染的大桌子,還真是不太能集中注意力。

    他趴到桌上開始寫作業,大概寫了半小時,肚子餓了,他放下筆去給自己煮了碗麵。

    麵還煮得挺不錯的,他滴了幾滴麻油,很香,邊看電視邊吃,熱乎乎的鼻尖都冒出了汗珠。

    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來不知道孫問渠吃的是什麽。

    估計是外賣,或者出去吃。

    想想又覺得自己瞎操心,一個拿錢不當錢的大少爺,還用擔心吃什麽的問題麽,再說之前也沒人給做,不也長得……挺好的嗎。

    吃完麵方馳繼續做題,做得不太順,老走神,不過好歹是掙紮著做完了,不會的題他都空了出來。

    起來喝了口水之後他迴到桌子旁邊,看著沒做的那幾道題,愣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空著也就空著了,沒孫問渠給講了。

    猛地就有些鬱悶。

    方馳皺著眉一屁股坐迴椅子上,很鬱悶,因為自己的鬱悶所以更鬱悶了,這到底是怎麽了!

    折騰到快12點,方馳湊合著把

    不會的題硬做完了,對錯不管了,反正填滿為止,看著都滿了還能舒服點兒。

    他扔下筆打了個嗬欠,飛快地洗了個澡就躺到了床上,鑒於今天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到現在依然神采飛揚,他戴上了耳機,打算聽聽音樂培養一下瞌睡。

    選了個隨機播放,然後關燈,閉眼。

    機子裏的音樂都挺舒緩的,跑步散步靜心利器,聽著很讓人放鬆。

    方馳閉著眼,放緩唿吸,讓自己跟著音樂的節奏慢慢地吸氣吐氣,精神了一天了,晚上要再睡不著,他明天不用上課了。

    幾首曲子聽過去,瞌睡沒有如期而至,他歎了口氣,打算挑出幾首特別慢的聽聽。

    剛一抬手,耳邊傳來很輕地兩聲咳嗽。

    他頓時跟被捅了一刀似地坐了起來,全身汗毛都炸了鍋。

    “給你拉一段,按你的水平,估計沒聽過,”孫問渠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這個叫牧羊女,我挺喜歡的,那天在你家本來想拉這首來著,你點了個賽馬。”

    方馳坐在床上沒動。

    耳機裏短暫的安靜之後,響起了二胡特有的帶著些許哀傷的聲音。

    聽得出孫問渠的這把二胡比爺爺那把要好得多,聲音圓潤柔和,雖然mp3的收音效果不是太好,但方馳還是迅速被拉進了旋律裏。

    “你到,到底開不開門。”馬亮在電話裏說。

    “我困死了要睡覺,”孫問渠裹在被子裏,“煩著呢。”

    “那我自,自己開了。”馬亮掛掉了電話。

    “啊……”孫問渠翻了個身,聽到馬亮在外頭打開了院子門,又打開了客廳門,最後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

    “起,起來。”馬亮指了指他。

    “幹嘛。”孫問渠閉眼兒躺著沒動。

    “你想什麽,呢?”馬亮過來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這,這麽大的事兒,都不,不跟我說?”

    孫問渠無奈地坐了起來,抓過睡衣套上了盤腿坐在床上:“多大點事兒啊,你大半夜的不摟媳婦兒跑來掀老爺們兒被子。”

    “老爺子給我打……電話了,”馬亮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他,“怎,怎麽迴事?”

    “跟你說什麽了?”孫問渠打了個嗬欠。

    “不許給,給你錢,給錢就收,收拾我。”馬亮說。

    “你怎麽說的?”孫問渠轉

    過頭,老爸動作還挺快,這就開始封鎖經濟了?

    “收,收拾唄,”馬亮皺皺眉,“還能揍,我麽。”

    “把你客戶一斷你就完蛋。”孫問渠笑笑。

    “不會,我客戶跟他那兒不,不是一個風格,”馬亮看上去挺著急,直接在臥室裏點了根煙,“你快成流浪蛇了你知,知道麽。”

    “你就來提醒我這個?”孫問渠轉過臉看了看他。

    “你臉怎麽了?”馬亮站了起來,伸手扳過了他的臉,有些吃驚,“還動……手了?”

    “沒,”孫問渠拍開他的手,“不是我爸。”

    “是誰!”馬亮叼著煙喊了一聲,煙灰掉在了床上。

    “我兒子,”孫問渠把煙灰拍掉,“你他媽出去抽。”

    “你兒,兒子?方,方,方……哎操,”馬亮吃驚地瞪著他,“你是不是耍花,骨嘟流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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