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差了吧?”莫寧氏握著七月的手,將她的袖子向上擼了一圈。

    大抵是不舒坦,七月伸手去拉袖子,偏身上的棉襖十分厚實,套著棉襖的短短手臂,愣是摸不到自己另外一隻手。

    “咱們七月,難不成是個天才?”莫寧氏笑嘻嘻地,又將七月另外一隻袖子卷上去,覷見她躺在床上,將兩隻手臂在床上磨蹭,慢慢的,就似水滴石穿般,兩隻被高高卷起的袖子,就滾了下來。

    七月舒坦地一歎。

    莫三趕緊地說:“母親,我們明兒個就走。”

    “明兒個,不說好了,二十一家裏給你踐行嗎?不跟你祖父、父親說一聲,就走?還有淩家、柳家,也該去問候辭別。”莫寧氏慢條斯理地說。

    莫三笑著對莫寧氏作揖,“就請父親、母親,替兒子給各處賠不是了。爭芳,去跟府裏上下說一聲,叫齊清讓準備著,明兒個就啟程去延春。”

    “是。”

    “當真要走?”莫寧氏嗔怨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捶,含淚道:“那你等一等,今晚上就向衍孝府去,一家子吃個團圓飯再走。”

    莫三望著淩雅崢應了下來,親自攙扶著莫寧氏出去,迴來坐在床邊,瞧見淩雅崢給七月換衣裳時七月格格地笑,伸手向她露出來的白嫩屁股上一扭,見她似是知道害羞一樣扭身躲開,就對淩雅崢歎道:“不走不行了。”

    “……你瞧她……”淩雅崢憂心忡忡地看著穿了單薄棉衣自由滾動的七月,心道莫非她也是再生之人?

    “大家夥能聚在一起,也算是一場緣分。就莫問前緣,珍惜今朝吧。”莫三攏著袖子,湊到七月麵前,鄭重其事地問:“這位不知是小姐妹還是老前輩,是不是有什麽冤仇?”

    本是一樁叫人十分憂心的事,偏莫三一開口,淩雅崢就笑了起來,“你這問得是什麽話?”

    “好歹相識一場,你說出來,爹爹,不,晚輩替你處置了?”莫三探著頭又問。

    淩雅崢依稀瞧見七月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翻,饒是自己經曆離奇,也不由地納罕。

    “你不肯說?”莫三又問。

    淩雅崢笑道:“才幾個月的孩子,能說出什麽來?”

    莫三嚴肅道:“方才不就喊熱了嗎?今晚上你看著她,別叫旁人插手,咱們先離開京城再說。若叫旁人看出蹊蹺來,那關係可就大了。”

    “……若果然是,你怎麽辦?”淩雅

    崢疑惑著,也不知若是七月也是個沒喝過孟婆湯的人,可還會待她如初。

    莫三笑道:“不說了嗎?相識就是有緣。”

    “你對著她,一直以晚輩自居?”淩雅崢一怔。

    “是又怎樣?慢說她是個小前輩,就算是個山野鬼狐托生過來的,也要敬重著。”莫三搖頭晃腦地道。

    “不跟你胡說了。”淩雅崢隻覺莫家三兄弟,都別有一番寬容心懷,莫靜齋不拿著婉玲的陳年舊事打壓她;莫雪齋也沒對蕙娘一棍子打死……想起七月的親事,歎了一聲,“那關家……”

    “叫你在淩家、關家裏頭選,你選誰家?”莫三忽然問。

    淩雅崢一呆,“自然是……”吐出三個字,便頓住,淩家裏頭,元晚秋、白樹芳、馬佩文都不是好相與的,做親戚還好,若是做親家婆婆,那可就不好對付了。連淩尤成、淩智吾都被算計了去,為他人做嫁衣裳,更何況旁人?“關家。”

    “這就是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差不多就得了。”莫三十分看得開,忽地左邊耳朵一跳,“小姊妹、小前輩,聽見外頭什麽聲音沒有?”湊到七月麵前,一隻手將她托起,見她隻睜大眼睛巴巴地望著他的鼻子看,就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七月扭頭看向窗外,茫然地轉過頭來。

    莫三幹脆地抱著七月走到窗子邊,隻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叮咚聲,不似琴瑟弦動,也不像是銅鈴聒噪,隨著風,似有若無地來那麽一聲,聽得人滿心寧靜。

    淩雅崢見七月張著嘴趴在莫三肩膀上哈哈笑,說道:“這是風吹得木芙蓉上的冰淩顫動聲。”

    莫三托著七月,見淩雅崢神往地向窗外看,見她雙眸濕潤,便摟住她的肩膀,“雖不是傷春悲秋之人,但此時,聽著窗外冰淩叮咚聲,我竟像是瞧見了你我白頭時的模樣。”

    “那是什麽模樣?”

    “無他,歲月靜好罷了。”莫三靈台寧靜地喟歎,忽地聽七月一聲笑,就說道:“叫小前輩看笑話了。”

    “別叫她小前輩,原本生得就不算頂好,倘若再養出一個驕縱的性子來,那可如何是好?”淩雅崢從莫三懷中接了七月,仔細地抱在懷裏,忽地瞧見梨夢神色莫寧地進來說“老爺來了”,就給莫三遞眼色。

    莫三先不肯出去,聽見木芙蓉枝條上掉下兩根冰淩柱子,這才出了門,背著手有意慢慢踱步,心道若是他時,莫持修已經不耐煩地走了才好。

    誰知到了前廳,卻見莫持修依舊還在那邊站著。

    “父親。”莫三悶悶地喊了一聲,走上前去。

    莫持修怔怔地轉過臉來,再三看了他後,才問:“都跟皇上說了什麽?早提醒過你,莫跟在雁州府時一樣,對著皇上沒大沒小地稱兄道弟。”

    “知道。”莫三幹巴巴地說。

    莫持修嘴唇輕輕動了動,聽啪嗒一聲,屋簷下的冰柱砸到地上,低聲道:“我本以為,你雖遠著我,但若遇上了事,定會先來尋我商量。誰知道,你竟瞞著我跟你祖父——朝堂上往日親厚的同僚,也埋怨我們不厚道,不提早跟他們知會一聲。”

    莫三嘲諷道:“若跟父親說了,父親保不齊,就跟鄔簫語說了,那鄔簫語既然知道了,二嫂子還有她兄弟,就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她人都已經沒了,還提起她做什麽?”莫持修嗔了一聲,輕歎道:“三兒,我知道你此時心裏嫌棄父親背信棄義。但你到了父親這將老未老的歲數,就明白父親的苦心了。”

    “父親是說,納妾的苦心?”莫三冷笑。

    “我這年紀,功勞也有了,命裏也有了,子孫也不必多費心了,偏人還沒老……”

    “所以,就要納了年紀比我還小,跟我一處長大的女孩子為妾?”莫三冷冷地撇過眼去。

    “三兒,你如今還小,成親沒多少時日,所以夫妻情濃,等過上一二十年,你自然知道,為父,就也隻剩下那點子樂趣了。況且又隻是樂趣,並不妨礙你母親的體麵。”莫持修越說越尷尬,麵上微微地泛紅。

    “老沒羞恥的,自己上梁不正,又來將我往歪路上拐。少女青澀、少婦韻濃、老婦睿智,各有各的好,就不信,父親能對著鄔簫語那樣兩隻眼睛隻盯著綾羅綢緞、釵環翠鈿瞧的女人,像跟母親一樣談天說地。”莫三冷冷地又是一笑。

    莫持修臉上紅了又白,羞惱道:“你是被女人們養壞了!罷了,這些話,不必再提了,我隻問你,去了延春,有什麽打算?”

    “打算?”莫三微微一笑,“自然是做個逍遙侯爺了。”

    “幾時迴京?”莫持修趕緊地問。

    莫三皺著鼻子說:“能不迴來,就不迴來了。”

    莫持修怔怔地呆住,“……這是為何?你這正該上進的時候,離京城久了,還談什麽前程?”

    莫三笑道:“父親放心吧,兒子想要的,都已經有了。”見

    莫持修扭過臉去,似乎要落淚,便伸手攬住他的臂膀,勸道:“父親,既然年紀大了,就將心收一收吧,兒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還迴來幾次,父親還是好生保養身子吧。便是要女色,也叫母親提你挑了年輕的老實的。”

    “哪有做兒子的這樣規勸做老子的?”莫持修又嗔了一聲,被莫三攬在懷中,才覺察到他臂膀奎武有力、胸脯結實,隻覺他已非自己昔日離家時的稚嫩少年,欣慰地連連點頭。

    莫三又按下性子,勸說了莫持修一通,見莫寧氏打發人來請,便帶著淩雅崢坐了轎子,去了衍孝府,宴席上,他始終跟在淩雅崢左右,不叫旁人有機會接近七月。

    莫家眾人,除了閉門不出的蕙娘,見莫三一家三口要走,傷心難過下,就也沒留意他這古怪舉止。

    次日一早,莫持修、莫靜齋到延春侯府門前來送,莫三又跟父兄再三寒暄,便領著淩雅崢的轎子離了京城,出了城門,便上了渡頭上停泊著的官船,除了三不五時下船見一見沿岸的鄉、姻、世、族,這四下裏的親朋故交,便守在船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著瞧七月再說話,再露出“破綻”,偏不知是七月“警惕”了,還是淩雅崢替她隱瞞,任由他許下無數誓言,也沒見七月再開口說一個字。

    待船離了京城,行了小半月,天氣便已轉暖,隻見河邊蘆葦搖曳、白鳥飛翔,水麵上又有魚兒跳動、蜻蜓翩飛。

    莫三瞧著有趣,便抱著她在船頭去看魚鳥,“小前輩是喜歡四季分明的北邊,還是四季如春的南邊?”兩隻眼睛緊緊地瞅著七月。

    七月明亮的眸子望著天上飛鳥,嘴裏啊啊地出聲。

    “說熱,熱。”莫□□而求其次,又巴望著七月將在京城裏無意間吐出的字,再說一遍。

    “啊、啊。”地兩聲,七月扯著莫三臉頰,引著他去看停在船舷上的一隻鷺鳥。

    “小前輩喜歡鳥?”莫三趕緊地問。

    七月又趴在欄杆上探頭去看水裏的鯉魚。

    “小前輩這是在掩飾?放心吧,你娘也跟是你是一樣的,爹爹我絕不會因小前輩經曆不凡,就害怕、算計小前輩。”莫三在七月耳邊嘀咕著說。

    七月被他聒噪得不耐煩,扭著脖子嘴裏啊啊地叫著,就向走來的淩雅崢伸手。

    淩雅崢伸手將七月接了過來,抱在懷中。

    莫三趕緊地說:“你瞧瞧她,被我問得快露出破綻了,就趕著向你求救。

    ”

    “露出什麽破綻?”淩雅崢先也納悶過驚奇過幾日,但這麽多日子過去了,不見七月再有什麽異樣,就不似莫三這般緊張。

    莫三興奮地道:“她先看飛鳥,我說,小前輩喜歡鳥,她又去看遊魚。我說小前輩在掩飾,她便轉身故作委屈地喊你。”

    “是被你聒噪得吧?”淩雅崢一笑,望向懷裏好奇地打量著飛鳥的七月,不由地又是一笑。

    莫三搖頭說:“她一定是在掩飾,我是什麽人?能瞧不出她的偽裝?”

    “你自然是極能幹的人了。”淩雅崢敷衍著,見七月又哼哼,便將她往莫三懷中一送,“你猜得不錯,她在掩飾呢,可猜錯了她掩飾的法子。”

    莫三先不解,待聞見一股腥臭,才恍然大悟,笑道:“崢兒,你瞧,小前輩都被我逼到借著小解掩飾呢。”

    淩雅崢啞然失笑,由著莫三進船艙給七月換尿布,見外麵景色宜人,便多看了一會子,忽見一陣寒風吹來,天上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忙轉身向船艙走去,聽見一聲稚嫩的阿嚏,忙走到床邊,望見莫三枕著枕頭躺著、任由七月穿著肚兜坐在穿上,嗔道:“也不怕凍著孩子。”

    莫三笑道:“凍不著,她方才還喊熱呢。”話音一落,隻聽又一一聲稚嫩的熱。

    “鼻涕都出來了。”淩雅崢啐了一聲,拿著帕子給七月揩拭,摸她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稚嫩的嘴裏還兀自喊著熱,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她哪裏懂得熱是什麽意思?”

    “她一定懂得。”莫三不服地坐起身來,瞧著七月在淩雅崢擺布下換了一身衣裳,又見淩雅崢埋怨地瞥他一眼,這才躺下說:“她是存心設計我,叫你埋怨我呢,這份心機,豈會是尋常孩子會有的?”

    淩雅崢見他固執己見,也不耐煩多勸他。待到了延春,因忙著布置府邸、拜訪鄉鄰,見莫三喜歡抱著七月各處去逛,樂得將七月丟給他,自己個逍遙自在。

    那邊廂,莫三以為七月也是重生之人,興許會在某處幫扶、點醒他一把,便趁著七月年幼,開門迎客、出門做客,每每要將七月帶在身邊。雖一直沒發現什麽“破綻”,但隔三差五,總要為七月做下的一樁事或驚歎或氣惱。如此,他便也繼續固執己見,以“小前輩”稱唿七月。

    直到十六年後,七月蒙著蓋頭歡天喜地地坐著關家打發來的轎子去了,莫三才忍不住對淩雅崢輕歎:“真是看錯那丫頭了!本當她生來不凡,誰知竟是尋常女子。

    嫁個文不文武不武的關耀祖,也將她高興成那樣!”

    “怎麽著才不尋常?”淩雅崢見怪不怪地問。

    莫三背著手,站在山上望見接親的花船慢慢離開延春,才道:“好歹,要落幾滴眼淚才好。不過——”

    “不過什麽?”

    “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七月打小聽她爹小前輩小前輩地喊著,進了關家,能叫關紹安生?”說罷,莫三捋著胡須,得意地笑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償我平生不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萌吧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萌吧啦並收藏償我平生不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