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元年的十一月十九,廣西慶遠府河池衛所下轄的福祿鎮,小小的鎮所城關幾乎全部被焚毀,鎮城之內也成了一片白地,大批穿著灰色號服的士卒湧入城內,將原本並不大的鎮城填了一個滿滿當當。


    這些士卒的裝扮奇特不說,不少人露出的長著寸許長短發的前額更是與當地的大明百姓格格不入,腦後原有的辮子已經剪去,很多人隻能是將長發攏在頭盔皮帽之中,顯得不倫不類,古怪異常。


    福祿鎮隻是慶遠府下轄的一個不起眼的鎮所,但如今,卻是聚攏了將近四萬的兵馬,整個城中變得雞飛狗跳,這些遠道而來、打扮古怪的士卒們操著各種奇怪的口音,入城之後便各自散開,手執各種兵器闖入城中原本就不多的百姓家中,看見可以吃的東西就如同不要命一般的撲上去,反倒是對於金銀珠寶之類的東西沒什麽興趣。


    中午的時分,士卒們得到命令,開始分批的撤出城去,一隊千餘人的精悍騎兵緩緩入城,其中帶有“平西王”字樣的紅紋大纛很是紮眼。


    與之前相比,吳三桂憔悴了很多,從福建到江西,再從江西到廣西,期間奔波輾轉何止千裏之遙,原本的十萬之眾,在江西和袁繼鹹血戰連場,最終雖然將袁繼鹹逼得自盡身亡,但吳軍也是傷亡慘; 重。再者,身後還有張名振的大軍不疾不徐的尾隨而來,時不時的出擊一二,讓整個吳軍上下始終籠罩在驚恐的情緒之中。


    自從進入江西之後,方光琛便染上了時疫,雖然沒有什麽大礙,但身子骨卻是虛弱得很。因此一直留在馬車之中,由幾名親隨和兩名隨軍的大夫照料。


    入城之後,吳三桂在破敗的城隍廟前勒住戰馬,透過大門,遠遠的看著裏麵已經不成樣子的神像發呆。此時,馬車也停了下來。方光琛命人掀開車簾,在從人的攙扶下從車上下來。


    “廷獻,雨還沒有停,莫要沾染了寒氣!”吳三桂迴過神來,不由得嗔怪道。


    方光琛感激的拱拱手,“讓王爺掛懷了,學生這身子骨已經好了許多,總要出來透透氣才是,這廣西的天氣潮濕的很。再要呆在車中,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吳三桂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來。進入廣西已經兩月有餘,這期間,和盤踞廣西的永曆皇帝朱由榔、總督瞿式耘的兵馬也有了接觸。朱由榔和瞿式耘對於吳三桂進入廣西保持著一種高度戒備的態勢,私下裏,朱由榔還派出信使打算招撫吳三桂。


    但吳三桂卻並不是傻子。雖然消息斷絕,但以他的眼光也早已能看出,這天下已經是在隆武朝廷的掌控之中。換句話說,都是在朱平安的股掌之中了。朱由榔割據廣西。隆武朝廷必然不會等閑視之,早晚會派出大軍前來清剿,吳三桂可不會把自己拴在一條即將沉沒的破船上。當下他所要做的,便是搶占一塊地盤,積聚起一定規模的兵馬和基礎,以此來換取同等水平的利潤。也就是說,他要盡最大可能的籌集手中的籌碼,來換取朱平安的招撫。


    半月之前,吳軍和朱由榔的主力在柳州大戰一場,朱由榔和瞿式耘拚湊起來的地方兵馬根本不是吳軍的對手。八萬大軍一觸即潰,屍橫遍野,朱由榔和瞿式耘倉皇向西撤退。吳三桂也並未打算追趕,隻是想盡快從江西脫身,甩開身後的張名振和廣東的常勝軍,進入雲貴暫避一時。


    但鄉野間卻是適時的傳出消息,說是吳三桂打算長期盤踞江西,還要全力絞殺永曆朝廷,以此作為晉身之資,換取隆武朝廷的認可和招安。這樣一來,朱由榔等人不由得驚懼萬分,為了自保,傾盡全力的抵抗吳軍,如此卻讓吳三桂不得不陷入到每前進一步都要舉步維艱的窘境之中。


    “這些天,本王也思慮頗多,心頭總是有一種被人算計的感覺,似乎從咱們決定進入江西之後,便始終在一個局中掙紮,但卻是怎麽也掙脫不開!”


    吳三桂和方光琛命親隨四處散開,兩人緩步走進城隍廟中。吳三桂這一句話說出來,方光琛頓時也是一臉苦笑。


    “不瞞王爺,學生也是如此!”方光琛迴答道:“不說別的,單說咱們在福建陷入四麵合圍的時候,張名振遲遲不肯發動總攻,這些天以來,始終跟在咱們身後若即若離,就連在柳州血戰的時候,他與我軍不過百裏之遙,卻一直未曾進攻我軍後翼。這其中,大有文章啊!”


    吳三桂長歎唏噓,“讓我等進入江西,先是滅了袁繼鹹所部,之後來到廣西,又和朱由榔糾纏不清,朱平安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啊!”


    說到這裏,吳三桂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和朱平安僅有的幾次交手,背心頓時冒出濃濃的寒意來。


    “驅虎吞狼!”方光琛咂咂嘴巴,不由得悵然若失,“我等早已在其彀中矣!隻是不知,狼被殺光之後,他會如何處置這隻虎啊?”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歎息一聲。就在這個時候,放出去的探馬迴報,已經得到了確切消息,楊廷麟在消滅了山陝的清軍阿濟格所部之後,已經轉道向西南而來,由漢中向四川一線進逼。張獻忠陣亡之後,孫可望、艾能奇、劉文秀歸順明廷,已經歸於雲桂總督王應熊麾下,協助楊廷麟大軍全力圍剿盤踞蜀中的洪承疇、李國翰、巴顏等入川清軍主力。


    這個消息讓吳三桂等人目瞪口呆。不過區區半年的時間啊,當日裏南下的數十萬八旗清軍竟然轉瞬間灰飛煙滅,如今就連洪承疇也自身難保了,如果四川被明軍攻陷,那麽就算是到了雲貴也未必能夠自保啊!


    還沒等吳三桂緩過神來,夏國相、秦廣廉已經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王爺、王爺,大喜啊!”


    “喜從何來?”


    “啟稟王爺,剛剛才得知,原來瞿式耘已經在福祿鎮城頭中炮身亡了,永曆朝廷就在鎮中,被咱們一鍋端,沒有逃脫一個!”


    吳三桂一愣之下,頓時火冒三丈嗎,飛起一腳將夏國相踢倒在地。“糊塗!這個時候抓到朱由榔,那不是自找了一顆燙手山芋捧在手心嗎!”


    方光琛一臉黑線,沉默不語,眼睛一斜,就看到羅汝才和吉珪也是跟在後麵走了進來,心頭頓時湧上一股怒氣,手指兩人喝罵道:“王爺,都是這兩個奸賊讓我等身陷絕境,他們分明是隆武朝廷派到軍中的細作,學生鬥膽,請王爺速速斬殺此二賊!”


    羅汝才和吉矽剛剛進院,還沒弄清楚是怎麽一迴事,就聽到方光琛咬牙切齒的請命要殺了自己,頓時嚇了一跳,兩人連忙跪倒在吳三桂的麵前。


    吳三桂雖然在盛怒之下,但卻還沒有喪失理智。吳軍俘獲永曆皇帝朱由榔,實在是不能算是什麽戰功。倒是平添了無數的麻煩,朱由榔公然背叛隆武朝廷,自立為帝,朱聿鍵和朱平安父子自然是不會放過他,但如今卻是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卻是讓吳三桂進退兩難。


    忽然之間,吳三桂腦海中一片清明,電光火石間便明白了朱平安的用意。從在福建放過吳軍一馬開始,朱平安便煞費苦心的逼迫著自己與袁繼鹹決戰,借吳軍之手掃除了割據一方的藩鎮。之後便是廣西,永曆朝廷始終是朱平安父子的心頭大患,朱平安自己愛惜羽毛,不肯背上殺戮宗親的罵名,卻是將這個苦差事留給了自己。現在,吳軍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朱平安擺出這個架勢來,就是讓他吳三桂做出抉擇,何去何從,就在一念之間。


    不管今後會麵對何種情勢,現如今,麵對著朱由榔,吳三桂必須做出選擇。


    一時之間,吳三桂頭痛欲裂,整個腦袋都像是爆裂開來一般。


    周圍的人看著吳三桂猙獰的表情,一個個嚇得也都不敢開口,就連被踢到的夏國相都是利索的從地上爬起來,悄悄的躲到了一旁。


    好不容易慢慢冷靜下來,看到跪在地上的臉色蒼白,汗透重甲的羅汝才和吉珪兩人,吳三桂疲憊的擺擺手,“怨不得你二人,我吳三桂其實早已經無路可走,隻有聽從那人的擺布才活到如今,現下,我自己惹下的禍端,便由我自己一手來解決吧!”


    方光琛雙目通紅,“王爺……!”


    吳三桂擺擺手,“廷獻無需多言,你我眾人皆是無路可走,現在唯有一條生路可循了!”


    吳三桂轉向夏國相和秦廣廉,“張名振的大軍如今在何處?”


    “據探馬所報,先鋒已經抵達東麵的羅城,據此不過兩百多裏!”秦廣廉連忙迴答道。


    “甚好!”做出了決定之後,吳三桂如釋重負,“不要再拖延了,你和廷獻便立刻啟程前往羅城,帶上我的金印和符綬,務必要見到張名振本人,告訴他,我吳三桂願降,請他代為向隆武皇帝陛下和睿王進言,寬恕我數萬將卒!”


    “王爺……!”眾人頓時叫嚷起來。


    吳三桂手一揮,“我意已決,無須再言!大不了我將這條性命還給朱平安便是,你們隨我征戰半生,沒必要死在這荒蕪之地。到時候,朝廷如果有恩旨下來,你們便迴到遼東故土,做一個與世無爭的百姓吧!”


    說完,吳三桂一轉身,向著親兵說道:“拿弓來!”


    親兵遞上一張硬弓,吳三桂急著問夏國相,“朱由榔父子如今關押在何處,帶本王前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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