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中好半晌沒有迴音,周勉就這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不一會雙腿便開始發麻,一陣陣的寒意像根根尖刺不停的紮向膝蓋的縫隙。


    又過了一會兒,車廂中才傳來一聲悶悶的冷哼。“哼,不知道是誰給你家主人出的好主意。老夫好不容易遠離是非之地,好好的在宜興盡享天倫之樂,卻偏偏又將老夫給誑迴京城這趟渾水中來!”


    話音一落,馬車車廂的門簾挑起,一位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的老者出現在眾人麵前,紫銅色的麵龐,身形胖大魁梧,一身天藍色的圓領罩袍,脖子中圍著雪白的毛領,手中捧著一個暖爐,雖然眼睛下麵青色的眼袋格外引人注目,但一雙環眼卻是眨也不眨的盯著跪在地上的周勉,不怒自威。


    雖是天寒地凍,周勉身前的石板地上,卻已經顯出汗水滴下的痕跡。


    此時,陰世綱自正堂小跑著迎出來,見此情形,連忙跪到周勉的身前,“小民陰世綱,叩見閣老大人!”


    說完,滿麵笑容的抬起頭來,“這京城的時節,每到冬季總是如此的寒氣逼人,也難怪閣老不舒服。江南乃是魚米之鄉,此時應當正是品酒嚐蟹的好季節。不過,閣老隻要在京師呆上一段時間,自然而然的便能察覺到其中的妙處。您說是嗎,閣老?”


    “大膽!”馬車邊一旁肅立的侍衛立刻喝止。


    “小民知罪!”陰世綱笑盈盈的拜伏下去,臉上卻是沒有一絲知罪的意思。


    胖大老者聞言愣了一下。手撫長須嗬嗬笑了兩聲,“你這廝說話倒是有趣,聽言語像是個讀書人?”


    “迴閣老的話,小民曾是崇禎四年辛未科的舉人……!”


    胖大老者點點頭,“好了,連日趕路老夫也乏了,知會嘉定伯一聲,老夫晚間再赴約!”


    “是!”周勉和陰世綱雙雙迴答道。


    胖大老者在幾名侍衛的攙扶下,才下了馬車,走到跪著的陰世綱身邊時。停下了腳步。看似不經意的說道:“讀書人胸藏錦繡,這是好的,但如果鋒芒太露,多數情形之下都會紮到自己。切記切記!”


    陰世綱又是一個頭叩在地上。“小民多謝閣老提醒!”


    一入正堂。便有兩個衣著華美的嬌柔侍婢迎上來,一左一右攙住了胖大老者,胖大老者滿意的點點頭。便在侍婢的陪伴下徑直走進後堂歇息。


    而他帶來的十餘名侍衛也不和周勉以及陰世綱打招唿,便把守住了通往後宅的各個入口,就連正堂前都站上了兩人。


    陰世綱和周勉從地上起身,周勉擦擦額頭的汗跡,看看陰世綱,陰世綱卻招招手,一名從人疾奔而至。“多準備些上等的吃食和好酒,給這些侍衛送去,他們要做什麽,咱們不可多問!”


    退到門房處,周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原先有些發白的麵孔逐漸恢複血色。看著陰世綱若無其事的樣子,笑著衝他拱拱手,“陰掌櫃,我真是服了,這周閣老可還是老脾氣,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是不假辭令。卻是你,第一次見到這等人物,居然鎮定自若,老哥我佩服啊!”


    陰世綱冷冷一笑,“這周延儒不過是色厲內荏的人物,要不是當初得罪的人過多,家中的子弟又在宜興老家飛揚跋扈,被溫體仁抓住了把柄,又如何能被免了首輔一職!”


    周勉心有惴惴,咬著牙問陰世綱,“這次可有把握,我家伯爺可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可萬萬不能出差錯啊!”


    陰世綱一笑,拍拍周勉的胳膊,“周兄,你莫非忘了我家大人是個什麽人嗎?他辦的事情何嚐出過差錯?”


    陰世綱拿出一封書信,交給周勉,“周兄不妨看看這封信,是我家大人前幾日送過來的!”


    周勉將信將疑的拆開信,一目十行的匆匆看完,剛剛湧上的血色瞬間又像退潮一般散去,“朱平安,朱平安他殺了大同總兵!”


    “當然,那王樸偽造兵部文書,意欲臨陣脫逃,我家大人當然不會放過他。再說,盧督師也曉得其中的利害,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周兄但請看今後這些天朝廷的反應,那楊嗣昌和高啟潛也隻能是吃一個啞巴虧!”


    陰世綱的聲調漸漸壓低,“周兄,別忘了,如今我家大人和嘉定伯府可是捆在一起的。那田弘遇和楊嗣昌、高啟潛來往甚密,如今更是聯手把持朝政,我等如果不奮起反擊,將來恐怕……!”


    這一句話才真正說到了周勉的心窩子上。嘉定伯府看似風光,其實榮華富貴都係於太子一個人的身上。東宮的位置不穩,首當其衝的便是皇後和嘉定伯,嘉定伯府一旦出事,周勉絕對落不下什麽好處來。


    田貴妃的父親田弘遇與勳貴、文官大肆結交。皇帝卻不聞不問,長此以往,如何了得。嘉定伯周奎雖是小門小戶出身、愛財不愛權,可也明了這其中的要緊之處。如果不能阻止田弘遇進一步的擴張勢力和人脈,那將來必然死無葬僧地。


    而目前,田弘遇最為倚重的便是楊嗣昌和高啟潛。這兩人一內一外,仗著崇禎皇帝的賞識和信任,把持朝政,架空首輔劉宇亮。一旦要做出什麽事情來,周奎如何抵擋。


    這一點不僅是周皇後想到了,就連周奎自己也想到了。


    可周奎並沒有自己的幕僚班子,便隻能求助於目前與其休戚相關的朱平安,陰世綱也便成了周奎的最大謀主。陰世綱自打來到京城,不到一年的光景,便將生意打理的妥妥帖帖,就連張雲漢對其都是讚不絕口。周奎更是因曾經幫過朱平安的大忙,料想朱平安便是想通過他結交皇後和東宮。於是更是將陰世綱當做了自己的心腹一般。


    於是乎,陰世綱便果斷的根據朱平安目前的形勢,按照朱平安的吩咐,做了一些相應的安排,其中之一,便是將周延儒偷偷弄到了京城。


    陰世綱指指後院,“這可是尊大佛。周兄以為他肯老老實實的呆在宜興嗎?實話告訴你,根據小弟的消息,早在半月之前,這位老大人便已經到了天津衛。京城中潛流湧動。他又豈能置身事外。隻怕他比我們更早些就已經開始部署一應事務了!”


    周勉悚然而驚,“難道他想複出?”


    陰世綱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內閣的位置便如同走花燈一般,風水輪流轉。溫體仁倒台。其後是張至發、薛國觀、劉宇亮。目前的楊嗣昌是極有希望來做這個位置的。這個人可不是張至發、劉宇亮之輩。一旦他上位,周延儒未必能再有複出的機會!所以……!”


    陰世綱嗬嗬一笑,其話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


    “曹化淳那邊得到了消息嗎?”。乾清宮的值房內。王承恩端坐於正位,一邊燙著腳,一邊問懷德。


    宮裏的地龍已經開始運作,整個值房內都是一股熱氣蒸騰,溫暖如春,隻是略顯幹燥了些。


    懷德在桌麵上的海碗中又加了些水,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子為王承恩洗腳。


    “沒有,出了廖永堂的事情,錦衣衛如今是縮頭縮腦,加上駱養性平日裏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脾氣,因此錦衣衛方麵絕對沒有察覺。東廠方麵如今是曹化淳交給張雲漢在執掌,京城內的番子應該都是打過招唿,花了銀子的。兒子揣測,曹化淳未必知道這件事情。”


    王承恩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不會,張雲漢此人咱家了解。沒有背著曹化淳做小動作的膽子,咱家想,如今朝局紛亂,楊嗣昌和高啟潛正是紅得發紫的時候,曹化淳的心中也應該有自己的算計。他極有可能已經知道了此事,卻樂得作壁上觀,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


    “義父說的是,是兒子小看了曹化淳!”


    王承恩笑了笑,“是你的年紀和閱曆還未到。咱家和曹化淳、高啟潛共事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咱家不和他們爭權,他們對咱們也就留有一分情麵。不過,你不同,日後在這宮裏,不知道要麵對多少明槍暗箭,對任何人都懷有一分警惕之心,這是必須要有的!”


    說到這兒,王承恩幽幽的歎口氣,“可惜王品那孩子未必能認識到這一點。”


    說到王品,懷德也是一陣沉默。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迴複王品的來信,目的就是在於提醒自己這位義兄,需要來信向王承恩解釋關於和東宮聯絡的事情。但這位義兄卻不知是因為何故,直到今天也沒有任何的動作,實在是令懷德有些想不通。


    但王承恩也並沒有在王品的事情上糾纏過多。朱平安一到宣大軍中便斬殺了大同總兵王樸,令王承恩不禁擊節叫好。楊嗣昌搞得小花樣,目的不外是陷害盧象昇和曾經彈劾過他的楊廷麟。朱平安卻能當斷則斷,立刻斬殺楊嗣昌的棋子王樸,這一著盧象昇都未必有勇氣做得出來,一下便化解了楊嗣昌的攻勢,將大同軍隊掌握在手中。


    接下來,他還會用什麽辦法來化解仍舊存在的危局呢?自己是否應該現在便出手相助呢?王承恩一時間想的入了神。


    “對了義父,這幾天您都陪在皇爺身邊,兒子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斬殺王樸的當天,盧督師的信使便趕往京城,進京之後徑直去了都察院禦史徐誌興以及六科郎官曾侊的府邸,之後便迅速趕迴!”


    “哦?”王承恩一愣,眼睛隨即睜開,透出兩道精光來。


    話音未落,門外邊有人氣喘籲籲的稟報,“啟稟王公公,前線送來高陽戰報。昨日正午時分,高陽城陷落,原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太傅孫承宗老大人……!”


    “孫閣老如何了?快說!”王承恩直接快步走到門前,雙手推開房門,全然不顧濕漉漉的雙腳就踏在冰冷的地麵上。


    “孫閣老,孫閣老及其全家二十餘口,全部壯烈殉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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