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位懷德小公公,年齡不大,圓圓的臉龐,眼角眉間滿是稚氣,但陰世綱卻不敢因此而小覷了他。能在乾清宮做值司太監的人,就算年齡再小,也必然有其過人之處,身後也定然隱藏著手眼通天的龐然大物,這如何能夠等閑視之。


    陰世綱手腳利索的下得樓來,沒有直接到前邊迎客,反而是直奔自己的臥室,取了幾卷書冊這才來到前廳。


    “罪過,罪過,讓公公您久等了!”陰世綱一臉笑容,見到懷德便是彎腰施禮。


    “陰掌櫃實在是客氣了,‘公公’的稱唿的萬萬不可再提,懷德隻是殿前一名值司,哪裏配得上如此稱唿!”正在品茶的懷德起身點頭示意,笑容溫和可親,身後則侍立者一名年紀與其相差不大的灰衣小宦官。


    “公公說的哪裏話,您可是隨侍天子的內官,陰某不過一介商賈,身份何止天差地別呀!”


    兩人客氣了一番,這才分賓主落座。陰世綱將手中的書冊交給懷德。“公公,您看,這是你要找的宋版的韓愈雜文以及詩集,還有龍溪先生的全集,以及他老人家手抄的陽明先生的《傳習錄》。”


    懷德頓時眼露喜色,將書抱進懷裏,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陰世綱一笑,“公公嗜書如命,反倒是讓我有些覥顏了!”


    懷德看了好一會,這才將書小心翼翼的交給身後的小宦官,小宦官隨即用隨身攜帶的包袱皮給包起來,抱在了懷中。


    “實在是太感謝陰掌櫃了,這幾本書著實不太容易找得到。您看,價錢幾何?”懷德一招手,身後的小太監奉上一個木匣。


    懷德將木匣放在桌上,伸手拉開,裏麵是擺的整整齊齊的兩塊金錠。


    陰世綱笑著擺擺手,“實不相瞞,這些書本,倒是在下的私藏。這還是早些年一位舊友送給在下的,可這些年陰某奔波四方,京師許久沒有再翻開過了。”


    “這如何能使得,君子不奪人所愛……!”懷德一愣。


    陰世綱搖搖頭,“公公誤會了,所謂得其所償,即便是這些書本,也是如此。在我這裏隻能束之高閣,而在公公那裏便可以物盡其用,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留在我這裏明珠暗投呢?”


    陰世綱將桌上的木匣又推迴去,“書本有價,而義理無價,公公和陰某之間,便無須用這些金銀來交換了!”


    懷德想了片刻,嘴角透出笑意來,衝著陰世綱一拱手,“如此說來倒是懷德有些拘泥了,那就多謝陰掌櫃的好意了,懷德記下這份情了。”


    懷德來的次數不多,做出還是和張雲漢一起來的。對於這個少年內官,陰世綱的感覺是溫文爾雅、含蓄內斂、待人親和。乍一看,就像是書香門第中出來的子弟。但看張雲漢對他的態度,陰世綱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張雲漢如今可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雖然是末席,可也是內官中的幾大巨頭之一,現今名正言順的掌管著東廠,內官眾人見其必稱“督公”,較之鳳陽時的欽差身份更為顯赫。可他對待懷德這個值司太監時,卻依然是不敢妄自托大,由此可見懷德的貴重,抑或是他身後那位的權勢使然。


    懷德因為要隨侍禦前,平日裏出宮的機會並不多,每月最多隻有一日的休沐時間,但其也沒有別的愛好,卻總是喜歡淘些舊書來看。


    於是陰世綱便一力應承下來,與其花費一天的休沐時間,倒不如將差使交給貨棧來做,早說,貨棧於各行各業中交往甚廣,找些舊書來亦不是什麽難事。


    一來二去,便與懷德混熟了。


    但越是交往,陰世綱心中的一種感覺便愈發濃烈。這懷德似乎也在有意無意的打量著這整間貨棧以及自己,甚至於對於貨棧背後的人同樣懷著不小的興趣。雖然隻是蜻蜓點水,但警惕性很高的陰世綱卻敏銳的抓住了這一點。


    “陰掌櫃來自鳳陽,如今我有一位兄長恰好也在鳳陽,不知道陰掌櫃可曾聽說過?”


    “哦?是哪位?”


    “鳳陽鎮守中官,王品王公公!”


    “原來如此!”陰世綱恍然大悟,“想不到懷德公公竟然是王公公的兄弟,真是失敬失敬!”貌似陰世綱心中的疑問有了答案。


    隻不過,懷德和王品怎麽都對鳳陽的人和事這麽感興趣?陰世綱心中新的疑問又產生了。


    但懷德言盡於此,接下來便是客套了幾句,拉近彼此的關係之後,便起身告辭。


    走出四海貨棧一段距離,在街道的拐角處,懷德停下了腳步,迴身遠遠看向四海貨棧的輪廓,不禁若有所思。


    朱平安派遣陰世綱入京,別人沒有在意,但卻沒有瞞過自家義父王承恩的眼睛。至今,懷德都不清楚義父與朱平安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但他卻很清楚,自己的這條命是義父所救,此生此世,但凡義父所言,必然是他懷恩義不容辭的方向。


    片刻之後,懷德低聲說道:“好好看住貨棧,如果有什麽風吹草動,速速稟報於我!”


    小宦官躬身稱是。


    ……


    送走懷德,迴轉店裏,正好遇到曹無傷迴來。自從到了京城之後,曹無傷便變得有些神出鬼沒,對於這個朱平安的心腹之人,陰世綱並沒有什麽管轄的權利,他也知道,朱平安派遣曹無傷跟隨自己進京,一麵是確實有事情交托給他;一麵則是協助自己,換而言之,也是監視自己。


    “曹爺,您迴來了?”陰世綱不卑不亢的一拱手。


    曹無傷點點頭,接著便返身進了後院。


    對於曹無傷的態度,陰世綱早有領教,因此不以為意。這次跟隨陰世綱和曹無傷一起進京的,還有朱平安特意派來的一小隊人。


    共有五人,年齡都不大,據朱平安所說,他們的身手全是曹無傷一手**而成,但是用來打聽消息,還須陰世綱繼續訓練,因此便一並帶到了京城。


    這五人全是軍戶子弟,但卻是孤身一人,都被朱平安收養,曹無傷教授武技,在鳳陽時,就連洪胖子等人都未必知道他們的存在。這次陰世綱進京組建在京城的據點,朱平安便有意將他們也派了過來,讓其曆練一二。


    這五人並沒有跟隨在曹無傷的身邊,反倒是一直跟著陰世綱,雖然年紀不大,但自幼孤苦無依,倒是比一般少年的心性堅韌許多,能吃得了苦,陰世綱也甚為滿意。四海貨棧生意興隆,也需要人手,便將五人安插在店鋪中,平日裏,以商談業務為名,交遊四方,獲取不少的消息。


    迴到書房,五人已經將各自找到的消息匯總在陰世綱的案頭。陰世綱將酒菜一掃而光。開始專心的將所有瑣碎的消息匯總,重新撰寫。


    陽春三月,李自成自川入陝,三邊總督洪承疇統兵追擊千裏,大敗流賊,李自成率領殘兵敗將遁入西和、禮縣一帶的群山中蟄伏不出。


    而張獻忠、羅汝才則在五月初,於穀城向兵部尚書、右副都禦使熊文燦請降。熊文燦納之。


    朝野上下一片歡騰,流賊為患多年,直到楊嗣昌獻“四正六隅、十麵張網”之策,洪承疇、孫傳庭、熊文燦等人率軍拚力圍剿,這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麵。就連陰世綱看到這些消息時,也不禁有些懷疑朱平安的論斷。


    眼看著形勢一片大好,就算韃子入寇,九邊重鎮還有數十萬邊軍,不說殲敵,單是自保應該是綽綽有餘的啊!如何能淪落到形勢逆轉的地步呢?


    帶著懷疑,陰世綱仔細梳理著手下弄來的關於京師各個衙門的情報。這些情報不是什麽機密,旁人不會注意,但陰世綱卻看得分外仔細。


    樓下的某個房間,曹無傷並沒有點燈,來送飯的仆役也被他打發離開,屋中漆黑一片,隻有院外的燈火和天空中皎潔的月光照進房間。


    如此的靜謐祥和,曹無傷的心中卻是焦躁無比。


    來京師已經半年的時間,朱平安托付給他的事情卻是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這件事情,朱平安沒有交待給陰世綱,而是讓曹無傷一人打探,便是不想太過張揚。但半年的時間白白耗費過去,怎能讓曹無傷心平氣和。


    木先生一家離開南陽返迴京師,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沒有一點的音訊。


    老宅第沒有人,隻有一個用鐵鎖鎖的結結實實的宅院。曹無傷夜間偷偷入內,發覺其中卻是一片荒涼,很顯然,數年之間這裏已經沒有住過人了。


    又去坊市以及官衙打聽,宅院並沒有出售,但屋主卻是無人知道其下落。


    又去木先生曾經供職的翰林院等衙門詢問,花了不少銀錢,找了不少衙門的老吏,卻是無一人知曉木先生一家人的下落。


    曹無傷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但更多的卻是自責。朱平安隻交給他這麽一件事情,自己卻是始終找不到任何頭緒,直到如今,曹無傷甚至不敢寫封書信迴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向朱平安交待。


    看著窗外的月光,曹無傷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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