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巡撫衙門寂靜的令人不安,路振飛就這樣直直的坐在堂上,兩隻眼睛死死的盯著朱平安。此時,就算是一陣清風吹過院落,偶有幾片樹葉悄悄的滑落下來,落在地麵上的聲音也是清晰可聞。


    朱平安就這樣跪在廳堂正中,身上內襯的單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一滴汗珠從鼻尖悄然滑落,就落在麵前的石板地上。


    自己的所作所為被眼前的這個明末名臣看的清清楚楚,虧得自己還以穿越者的身份自居,自以為了解史書、野史中記載的各類掌故。現在想來,確實是太低估古人的智慧了。


    “怎麽辦?”朱平安麵對著自穿越以來最大的困難。是出言敷衍,還是抽身而走?朱平安不斷的在這兩種選擇中遊移。


    可到了最後,朱平安還是緩緩的抬起了頭,雙手抱拳,“下官知罪,請大人按律責罰!”


    路振飛不動聲色的將茶盞放在桌上,站起身,倒背著雙手走到朱平安的麵前,圍著他踱了幾圈。


    “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路振飛低聲吟誦完畢,大有深意的看向朱平安,“若不是這首七律,隻怕你早已經人頭落地了!”


    朱平安心中一寬,此時才察覺到路振飛不過是以此來敲打自己。先是揭露了石應詔的罪行,然後又是擊潰三萬流賊大軍,之後是慶功宴醉酒賦詩,這些天自己實在是太過耀眼了!


    路振飛揮揮手,讓朱平安起身落座。這次坐迴自己的座位,“陰謀詭計始終是上不得台麵的小道。看你也是胸藏錦繡的男兒,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隻要你收斂鋒芒、潛心用學,何愁不能光宗耀祖、一展所長,博一個好前程!”


    “大人提點的極是!”朱平安恭恭敬敬的道謝。


    “罷了,聽聞你曾啟蒙,不知授業恩師是哪一位啊?”


    “迴稟大人,恕下官直言恩師名諱,恩師乃是北直隸廣平府曲周縣木嚴梓木老先生。”


    路振飛端著茶盞的手一哆嗦,幾滴茶水傾灑在衣袖上,但他卻恍然不知,隨手撂下茶盞,猛的站起身來。“你說的可是天啟五年獲進士出身的木嚴梓,木一綸?”


    朱平安詫異的迴答道:“正是,大人認得恩師?”


    路振飛倒吸一口涼氣,開始重新打量朱平安,口吻卻有些心不在焉。“哦,我與貴師有同鄉之誼,又是天啟五年乙醜科同年進士,彼此相知甚深。”


    朱平安恍然大悟。


    路振飛沉默了好一會,接著問道:“一綸兄是何時開始將你收錄門下的?”


    “迴稟大人,是崇禎三年。木先生來到王府任教習,下官有幸得木先生垂憐,錄入門下。崇禎九年的時候,我家王爺獲罪入高牆,木先生便遷迴京城。”


    路振飛點點頭,這在時間上倒也說得過去。當年他和木嚴梓初入仕途,意氣相投,引為知己。後路振飛外放涇陽知縣。木嚴梓卻留在了京城,因為上疏彈劾魏忠賢,被罷官免職。路振飛聽聞他之後便迴到家鄉,此後便失去了消息。誰料想,他卻在崇禎三年的時候去了南陽唐王府。


    想不通的事情越來越多,路振飛忽然感覺有些頭痛。


    想那木嚴梓何等高傲的性子,天啟七年時直言上疏彈劾魏忠賢,鬧得滿城風雨。怎麽會去王府擔任區區一個教習?又怎麽會收一個王府家奴作為弟子,教授課業?這麽多年,自己不止一次去信派人打聽他的下落,而他居然一直沒有顯露自己的行跡,這是為何?這中間的可疑之處實在是太多。


    也許,答案便在眼前這少年百戶的身上!


    路振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端起茶盞向著朱平安示意,朱平安會意,淺嚐一口茶水之後便起身告辭。


    看著他的身影,路振飛想了又想,終於還是舉手叫住了他,“聽聞你的百戶所頗有聲色,這幾日本官得了閑暇,便會親自去看看。”


    朱平安頓時叫苦不已,隻得苦著臉答應下來。


    “還有,帶句話給嘉定伯府的那個奴才,在鳳陽盤桓了這幾日,還嫌不夠樹大招風嗎?速速滾迴京城去!”


    朱平安走後,路振飛信步走到廳堂的廊下,看著院中的樹葉簌簌落下,眼中的精光閃爍不停。看看天色,已經到了午時,便叫來一名心腹家人。


    “私下去告訴鳳陽衛指揮同知段喜年,天黑之後,一個人到書房來見我!”


    ……


    一路上,朱平安都想不明白路振飛要來百戶所是為了什麽。渾渾噩噩之中,便來到了自己住所附近。


    到了跟前,才想到自己這裏還住著周勉和陳圓圓。本打算撥轉馬頭,迴軍營去暫住。一抬頭,卻發現自己家的門前張燈結彩,煞是熱鬧。


    洪胖子和周勉兩個人站在麵前,接待著絡繹不絕登門拜訪的人群。上門的賓客竟然都坐到了門外,不過來往都是些武夫,倒是沒人講究這些,一個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嶽錦峰則指揮著手下的兵卒將一擔擔的各色禮物搬進廂房,就連剛剛投靠過來的王金發也忙的腳不沾地,和張大狗兄弟兩個忙裏忙外,端茶送水。朱平安眼尖,居然看見高牆衛的兩個千戶也都在其中幫忙,雖是滿頭大汗,但兩人卻是笑容可掬。此種場合沒見曹無傷,想來是刻意躲開了,估計不錯的話,這家夥應該躲在廚房。


    “大人迴來了!”隨著王金發一聲興奮的高喊,院門前的所有人都將腦袋齊刷刷的移向了朱平安的方向。


    於是,唿啦一下子,現場的上百口子齊齊站了起來,向著朱平安湧了過來。


    “恭喜大人榮升指揮同知,賀喜大人高升啊!”此類的聲音不絕於耳。


    翻身下馬的朱平安旋即被人群所包圍,周圍的噪音雖然弄得他頭暈目眩,但卻是不好拒絕眾人的好意,隻得打起精神,擺出笑容,不停的拱手致謝。


    洪胖子趕過來為朱平安解了圍,“諸位、諸位,我家大人剛剛迴來,請容他換身衣服出來。福滿樓定的酒菜馬上就到,諸位且請寬坐,喝杯水酒。我家大人馬上出來與諸位同樂,如何?”


    眾人轟然叫好。


    朱平安這才得以脫身,來到廂房。剛進門就被嚇了一跳,小山一般的禮物已經堆滿了整個廂房,套間中已是擠得下不去腳了。


    “這些人,巡撫衙門一傳出消息,就分別前往段大人府上和咱們這兒了,那些還不夠品級的軍官,卻是一窩蜂的擁到這兒來。帶的都是些不值幾個錢的劣酒和果品,卻打算好了要在咱們這兒大吃一通!”洪胖子沒好氣的說道。


    周勉大模大樣的坐到了一個箱子上麵,順手抓起一塊禮盒中的果品塞進嘴裏,含糊不清的說道:“你懂個屁,這都是人氣,平安兄弟要想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應酬這些下級軍官是必不可少的。這些人看起來不起眼,但既能成事、也能壞事!”


    朱平安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沒想到周勉卻是對官場的這些事情看的如此通透,看來跟在嘉定伯的身邊的確是學到了不少東西。趁著周勉得意洋洋的勁兒,朱平安將路振飛的話原封不動的送給了他。


    原打算看著周勉發窘的樣子,沒想到,這家夥倒是紋絲不亂,將手上的碎屑拍落於地。“路大人是個明白人,沒有直接將我鎖拿問罪,就是給了嘉定伯也麵子,我不能不接著。反正盧公公那邊也已經安排好了,既然如此,這兩天,我們就啟程迴京!”


    忽然,套間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女子驚唿聲,朱平安詫異的看去。周勉笑道:“非是旁人,今日登門的賓客眾多,兄弟你這兒缺一個點算的人物,我便臨時讓圓圓登記造冊,這些人情將來是要還的,缺漏了可是不美!”


    周勉是個明白人,朱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麽,王金發腿腳麻利的捧來了一身便服,伺候著朱平安換上,朱平安迴身衝周勉一笑:“周兄,相逢既是有緣,今日不說,明日,我擺酒為你餞行!”


    周勉道了聲謝,看著朱平安帶著洪胖子和王金發等人出門。


    陳圓圓捏著裙角小心翼翼的從套間裏邊出來,周勉沒有迴身,而是冷冷的說道:“你應該很清楚自己將來要做什麽,即使是動了心思,我勸你最好深埋於心,這對你對他,都不是壞事!”


    周勉走後,陳圓圓一時呆立在原地,兩隻大眼睛中竟然蘊滿了水汽,手一鬆,攥著的紙和筆掉落下來。


    ……


    看著王金發殷勤的模樣,朱平安會心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金發,你是初來乍到,老洪和嶽錦峰看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些你都忍了下來,我很欣慰。”


    王金發聞言,鼻子一發酸,險些掉下眼淚來。“大人……”。


    朱平安擺擺手,“其實咱們都是吃苦人出身。老洪和嶽錦峰沒有惡意,隻要用心結交,這兩個人都是可以換命的好漢子!”


    朱平安一指不遠處笑容可掬的洪胖子,“老洪可不是天生這麽胖的。他是大同人,家鄉遭了大災,逃到鳳陽時,全家十餘口就剩下他自己!原來骨瘦如柴,卻是在逃難的路上餓壞了身體,到如今喝涼水都會長肉!”


    “還有嶽錦峰,邊軍出身,身上的傷疤不可勝數,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一陣風王金勇!”朱平安一提到這個名字,王金發身子不禁一顫。


    “我不是逼你殺自己的堂兄。但情勢所迫,他非死不可。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


    王金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話時已經有了哭音。“大人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隨堂兄作亂,本意便是活一天算一天。如今竟然能受朝廷招安,獲取官職,跟隨大人做事,那是小人修來的福分。堂兄上路前說的那些話,俱是肺腑之言。我王家一脈,現如今隻剩下我一人,如能跟隨大人博取功名富貴,光宗耀祖!堂兄在天有靈,對大人也是感激不盡的!”


    “好了好了!”朱平安笑著將他扶起來,“大好的日子哭什麽,已經是帶兵的小旗了,成什麽樣子。明日快去高牆衛那裏挑選一些民壯,也好盡快把手下的兵丁給湊齊了,那時候,你這個官職才是名符其實!”


    “謝大人!”王金發站起身,抹了把眼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大人,請恕小人唐突,昨日小人在俘獲的民壯裏麵找到一個人,小人鬥膽請大人見他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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