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椿往事,是壓在她心底裏的一座山。


    那山冷高險重,將她的人她的心,將她這整整大半生,盡皆壓成了齏粉。


    她生生地忍了三十年,忍得她滿頭青絲熬成了白發。


    她本以為,她已經忍到了頭,那眼中釘已然死於刀下,那一家子野種也終於分出府去,那座壓在心底的大山,亦終於挪出了心底,讓她能夠好好地喘上一口氣。


    可是此刻,那座大山分明又重新壓在了心頭,而她的心,已經再也承受不起這般的重量了。


    那一刻,侯夫人隻覺得脊背異常地沉重,那心底裏的山似有實質,壓得她的脊骨又向下彎了一彎。


    她不明白事情是怎麽敗露的,更不明白這多年前塵封的往事,又是如何被眼前這年輕的女子挖了出來。


    她隻知道,她不能再讓這位郡主娘娘往下說了,再說下去,隻怕他們平南侯府就真的完了。


    侯夫人抬起眼睛,混濁的視線掃過眼前那一道清灩的麗影。


    那就是她嫡親的孫女,當朝勇毅郡主,逍遙伯夫人。


    不知何故,侯夫人覺得,這道麗影亦如一座大山,威勢赫然高高在上,而她,隻能仰視。


    一念及此,絕望的寒意驀地自後心竄起,激上喉頭,嗓子眼兒裏像是塞了一團絮,又堵又癢,劇烈的咳嗽再度響起。


    “什麽周婆子”一旁的崔氏終於忍不住滿心狐疑,出聲問道。


    傅珺與侯夫人對上,她自是樂見的,然而方才她二人的對話卻明顯打上了機鋒。


    平南侯府難道竟還有什麽秘辛不成


    崔氏隻顧盯著傅珺打量,卻沒注意到一旁的張氏,此時的她雖是神情鎮靜,臉色卻有些發白。pbx


    傅珺不著痕跡地看了張氏一眼。


    傅莊臨死前與張氏見過一麵,將自己殺人之事盡皆說了,至於殺人的真正理由以及他的身世之謎,他卻一絲未露。張氏此時麵色蒼白,應是想起那周婆子其實是死於傅莊之手的。


    淡淡地挪開視線,看著咳嗽不止的侯夫人,傅珺不緊不慢地道:“祖母保重身子要緊,旁的皆可不論。”


    那一刻,她清灩的眸光水波微漾,如秋水湛涼:“祖父素以忠孝持家,孫女所作所為,亦不過忠孝二字罷了。還請祖母莫要忘了,這忠字,可在孝字的前頭。”


    清清淡淡的話語聲,在秋風中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所有人皆是心頭一凜。


    崔氏的臉瞬間白了白,旋即唇角微撇,垂眸不語;張氏則始終視線低垂,望著手裏的素帕出神。


    侯夫人藏在袖中的手卻鬆了下來。


    這是明火執仗的威脅


    然而,此時此刻,這威脅卻讓侯夫人如聞綸音,繃緊的心弦瞬間放鬆。


    既是威脅,便表示傅珺不會再就此事繼續追究,畢竟,這種事情鬧得大了,對誰都不好。


    隻要不追究便好。


    侯夫人心底裏長長地唿了口氣。


    她已是風燭殘年,固然什麽也不怕,可是,她不能不為傅庭著想,更不能不為傅庭的子孫著想。傅家已經沒了爵位,若是再多上一個禍亂子嗣的罪名,隻怕傅庭這一房也保不住。


    “民婦老糊塗了,郡主娘娘莫要見怪。”侯夫人顫巍巍地扶著於媽\媽\的手起了身,對傅珺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這人年紀一大,有時候說話便不中聽,還請娘娘萬萬莫往心裏去。”


    語氣雖仍有些生硬,態度卻比方才軟和了許多,那臉上的笑幾乎是有些討好的。


    “祖母何必這樣說,倒叫孫女過意不去。”傅珺笑容清淺,眸色明淨如天空。


    侯夫人攥緊了袖子裏的手,垂下眼眸,視線並不與傅珺接觸:“還請娘娘見諒,民婦身子不適,這會子可要進去歇著了,娘娘也快些迴去吧,看累著。”


    依舊是恭謹的語氣,連祖母的自稱也沒了,擺足了以下待上的姿態。


    崔氏再度狐疑地打量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侯夫人。


    侯夫人的態度前倨而後恭,這其中定是有什麽事,或者說,傅珺方才那簡短的幾句話,定是對侯夫人造成了相當的威脅,才讓她的態度轉變得這樣快。


    到底是什麽呢


    崔氏眼神微閃,沉吟不語。


    傅珺此時已是站起身來,語氣是標準的恭謹:“祖母在老宅多保重。”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問候,卻令侯夫人神情陡變。


    她猛地抬起頭,定定地望著傅珺,眸色十分陰沉。


    傅珺卻是眉眼微彎,恬然一笑。


    侯夫人的眼神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她似是有話想說,唇角微微掀動,而最終,卻是垂首無言。


    她自是聽明白了傅珺辭中之意。這是讓她這把老骨頭終老故裏,再不要妄想重返京城。


    這想法令侯夫人的心底浮起濃重的不甘,而再一轉念,卻又化作苦澀。


    時至今日,她一介民婦,拿什麽去和如日中天的郡主娘娘鬥就算傅玠有出息,上頭壓著一個傅庚,他也很難掙出一片天來。


    侯夫人心底的那點不甘,在冷酷的現實麵前,終是消散了去。


    她向傅珺笑了笑,那慈藹的麵容隱去了一切情緒:“祖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祖母也望著你好。”


    傅珺微微蹲身,未再言語。


    看著對方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侯夫人瞬間像是又衰老了一些,整張臉都黯淡了下去,靜默片刻,終是扶著於媽媽進了內室。


    “啪嗒”一聲輕響,秋香色的錦簾在她的身後落下,擋住了她衰弱的背影,留下滿室蕭瑟。


    房中靜極,所有人皆不曾說話,槅扇外有淺淺菊香,迢遞而來。


    崔氏提了素綢帕子按了按唇角,出言打破了沉默:“老太太終究有年紀了,變故陡生,她老人家自是受不住,身子便一直沒見好。”言罷又轉首吩咐:“素雲,去將燕窩湯端進去,老太太一會子要用。”


    那廂素雲便應了一聲。


    傅珺掃眼看去,卻見素雲已是一身婦人的裝束。


    她是今年開春嫁的人,此刻穿著一身青綢衣裙,外頭罩著鴉青比甲,發上隻別了一枚銀簪,看起來素淨沉穩,比在侯府時更出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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