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覺得自己心態很矛盾,賀槐生沒發信息的時候,她盼望他發,好證明自己還有那麽一點兒值得他惦念,可他真發了,她又覺得,還是不發的好。

    她是實實在在看不透這人,也越發看不清自己。

    她克製不住患得患失,他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要放在天平上去反複掂量,結果不管怎麽掂量,離她心理的預期還差上一大截。好像偏了方向的一艘船,得打滿舵才能駛迴正途,可打來打去,就差那麽一口氣。

    最後,她斟酌半晌,也隻給他迴了“新年快樂”。

    等了等,那邊沒再說什麽。

    夏蟬便將東西收拾好,離開房間,待到要走的時候,她又停下來,掏出包裏鑰匙,輕輕放在茶幾上。

    她環視四周,關了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關上大門。

    外麵在放煙花,一聲聲炸開,將天空照得透亮。

    夏蟬開著車,慢慢往迴駛,經過一個路口,她猶豫片刻,轉了個向。

    槐蔭路靜悄悄的,兩旁光禿禿的枝椏從牆內伸出來,跟夏蟬第一次過來時一模一樣。

    她衣服裹得嚴嚴實實,即便如此,仍覺得臉暴露在寒風中,被吹得失去了知覺。

    走了一陣,她到了那棟小樓前,正要透過柵欄門往裏探看,便看見裏麵一樓的門打開,笑聲和腳步聲一道傳去。

    夏蟬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飛快跑到一旁的樹影下躲著。

    沒一會兒,柵欄門打開了,響起賀芩和申雪霏的笑聲。

    樹下到門口,不過四五米的距離。

    他們在聊什麽,她全沒聽見,隻死死盯著立在申雪霏身後的那人。

    他穿了件煙灰色的大衣,門口的燈光照得邊緣泛出些暖色,隻是側臉的輪廓仍舊讓人覺得硬朗,無法靠近。

    片刻,一行人離開柵欄門,走出幾步,漸漸看不見了。

    夏蟬不由鬆了口氣。

    正要從樹下出去,擱在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夏蟬嚇得心髒驟停,急忙摸出來掐斷了。與此同時,便聽見前方賀芩問:“誰手機響了?”靜了一會兒,申雪霏說:“沒有誰啊。”

    賀芩又說:“可能我聽錯了。”

    夏蟬緊緊捏著手機,盯著他們一行人拖在地上的影子。

    頓了片刻,其他幾道影子都動了,還剩下最後一道

    ,最長的。

    那影子一動不動,片刻,朝著這邊走了兩步。

    夏蟬一顆心髒懸在嗓子眼,看著那影子近了一步,又近一步,走迴到了柵欄門前。

    他抬眼,四下張望。

    夏蟬盯著燈光那人的臉,死死地屏住唿吸,心裏漸漸生出一個念頭。

    如果你發現我,我就再也不躲了。

    ·

    初五,夏蟬踐行之前的承諾,去給借她禮服的設計師當模特。

    設計師叫孫家澤,說話語調緩慢清晰,聽起來有股極其儒雅的味道。

    孫家澤設計、攝影一手包辦。趁他去做準備工作的時候,夏蟬打量了一下他的工作室,四麵牆上都掛著大幅的照片,全是黑白人像。

    她發現孫家澤很喜歡拍人的眼睛,十餘幅作品,每一雙眼都充滿故事。

    不一會兒,孫家澤的助理過來請夏蟬換衣服。

    夏蟬隨著助理進了化妝間,便看見正中架子上掛了七八套衣服。

    夏蟬問:“我都要穿嗎?”

    “要的,這是一個係列。”

    夏蟬坐了一會兒,便有人過來給她化妝。

    化完往鏡子裏一看,煙熏紅唇,眼角讓人修飾得越發上揚。

    夏蟬換了第一套衣服,在助理帶領下走進拍攝間。

    孫家澤正在調試鏡頭,見夏蟬出來,笑說:“請過來,我試試打光行不行。”

    夏蟬走到他指定的地方,有些拘謹地站著。

    孫家澤“哢嚓”按了幾下,自己往取景框裏看了看效果,又重新去調整兩邊的反光板。

    調好,孫家澤開始指揮夏蟬。

    夏蟬麵無表情,照著孫家澤的指示硬把姿勢擺了出來。

    孫家澤拍了幾張,不滿意,但絲毫不見不耐煩,十分細致地引導夏蟬:“不用笑,但麵部表情再放鬆一點,看我,好……你很美,不用緊張……”

    上午三小時,隻拍了兩套衣服。

    孫家澤一點不著急,說一共給她準備了三天時間,可以慢慢來。

    中午,孫家澤請夏蟬在對麵的茶餐廳吃簡餐。

    吃飯時,夏蟬問孫家澤為什麽不找專業的模特。

    “誠然專業模特表現更專業,但我不太喜歡訓練式的表現力。”

    夏蟬笑說:“那

    我就太業餘了。”

    “業餘不代表不好,業餘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常常能給我帶來驚喜。我過去曾經多次受到模特表現的啟發,迸發出新的靈感。”

    下午,重迴到攝影間。

    這次,孫家澤提出想先給她拍兩張人像攝影,他認為夏蟬上午表現過於拘謹,很大一部分原因,還在於對他不信任。

    聽他這麽說,夏蟬越發緊張。

    孫家澤安撫她:“沒關係,你現在去衣帽間隨意配一套衣服。”

    “需要什麽樣的?”

    “隨你自己,喜歡的,常穿的,想穿的卻一直不敢嚐試的。”

    夏蟬逛了一圈,換了身衣服出來。

    孫家澤正在和助理說話,覺察到攝影間後門打開,抬頭看了一眼。

    夏蟬換了條齊腳踝的橙紅色長裙,上半身套了件墨藍色的上衣,頸上還裹了一條五彩斑斕帶流蘇的圍巾,又掛了一串珠片項鏈……

    夏蟬問:“這樣穿行嗎?”

    孫家澤笑說:“行。”

    孫家澤讓夏蟬站到燈光下,調整鏡頭,“選一個讓你覺得舒適的姿勢。”

    夏蟬想了想,撩起裙子,在地上坐了下來。

    孫家澤也跟著蹲下,說:“就當自拍,你可以隨你高興擺動作。”

    夏蟬試了試,仍然有些僵硬。

    快門聲接連不斷,孫家澤問她:“新年過得好嗎?”

    “還行。”

    “收紅包了嗎?”

    “……收了。”王洪韜給的,一千塊,非要讓她收下。

    “你圍巾不錯,能不能稍微往我這邊轉一轉,讓我拍到?”

    夏蟬無意識照做。

    “夏小姐讀書學的什麽專業?”

    “英語。”

    “出過國嗎?”

    “沒有。”

    “……換個姿勢,更隨意點的。”

    夏蟬仍然照做。

    孫家澤繼續天馬行空地提問,全都很好迴答,無須猶豫。

    漸漸的,問題開始有些難度,孫家澤便讓她不要猶豫,快問快答。

    “……談過幾個男朋友?”

    “兩個……不,三個,”夏蟬頓了頓,“不是,兩個。”

    “都是讀書時談的?”

    “是。”

    “對第一個印象深刻嗎?”

    夏蟬搖頭。

    孫家澤圍著夏蟬,繼續不斷地按快門,“為什麽搭身上這套衣服?”

    “……隨便搭的。”

    “你平常這樣穿嗎?”

    “不。”

    “平常穿什麽?”

    “正裝比較多。”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選的這套,是你平常想穿卻不能穿的?”

    夏蟬點頭。

    “色彩都很豔麗。”

    “是。”

    “但你心情很灰暗。”

    “……是。”

    “你把自己包得很嚴實,因為沒有安全感?”

    夏蟬咬了咬唇。

    快門聲越發急切。

    孫家澤又說:“現在有什麽事,讓你覺得不安?”

    夏蟬一頓。

    “繼續擺pose。”

    夏蟬手指梳進發間,微微低頭。

    “抬頭,看著我。”

    夏蟬隻得抬頭。

    “什麽事,讓你覺得不安?”

    夏蟬張口:“……關係。”

    “什麽關係?戀人?”

    夏蟬沒答。

    “迴答我。”

    “是……算是。”

    “他讓你不安?”

    “是。”

    孫家澤換個角度,“迴憶今天之前跟他最後一次碰麵。”

    夏蟬腦袋一下空了。

    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

    除夕,淩晨,她立在樹影下,盯著賀槐生在柵欄門前的身影。

    她想,隻要你發現我,我就再也不逃了。

    她一顆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手心裏滿是粘黏的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賀芩跑過來,將他手臂一挽。

    他最後看了一眼,目光從樹影下掠過,就這樣轉過頭去,隨賀芩走了。

    這是最後一次。

    心裏似讓人捏了一把,酸得她雙眼發漲。

    她深吸一口氣,從地上坐起來,冷聲說:“我不拍了。”

    孫家澤並未反對,收了鏡頭笑說:“今天就到這裏為止

    吧,夏小姐,我們明天上午接著拍服裝。”

    夏蟬迴到衣帽間,將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脫下來,換迴自己的衣服。

    她提著包,去化妝間卸妝。

    抬頭往鏡中一看,頓時愣住。

    自己眼中,不知道什麽時候蒙上了一層水霧。

    仿佛經年的雨水,落在晨霧的森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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