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磬的手從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雙手:“你若能在譚先生那裏把我說得壞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應該也沒學會背後說人。”


    沈奚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見過八國聯軍,”她突然講起了胭脂巷,“她們給我講,八國聯軍進北京城時,哪裏有男人們的影子。留下她們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國奴就是那種感覺……所以,在胭脂巷裏的女人都曉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過好日子的機會。”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隻能悟到這裏了。二爺說,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後,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不管當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爺唯一名義上的妻子,當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當即解釋。


    “我曉得,沈小姐,”她笑,“二爺說了。”


    沈奚失語。


    “告辭,保重。”蘇磬鬆開她的手,走到傅二爺身旁。


    傅侗文親自送二哥上車。


    夜幕中,一輛轎車駛離,傅侗文見不到車影了,才攬住她的肩,往迴走:“譚慶項怕是今夜睡不著了。”


    “那是你嫂子,你還開這種玩笑。”


    傅侗文笑:“慶項的執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當初,譚慶項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說的?”


    “沒說具體,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蘇磬連見都沒見他,後來直接坐著轎子進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還是蘇磬嫁到傅家後,他們頭次見麵。”


    難怪。


    兩人迴到屋裏,萬安在收拾屋子。


    不見譚慶項和培德的蹤跡。


    “譚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問。


    突然,一聲女孩子的尖叫從樓上傳來。是培德。


    傅侗文搶先一步上樓,沈奚和萬安也慌忙跟著跑到三樓,傅侗文剛要拍門,門就先被譚慶項打開。屋子裏,培德坐在床上,瞪著大眼睛,心有餘悸地望著門外人。


    譚慶項光著上半身,剛才扣上腰帶,手裏拎著襯衫,是要出來的準備。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著他:“這是幹什麽了?”


    “譚先生……你這、你……”萬安結巴地說不出話。


    沈奚忍不住笑。


    譚慶項立刻指沈奚:“不許笑,聽我說,”他迴頭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體麵的話,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這脫衣服就要睡覺,她藏我被子裏了……我還沒叫呢,她先嚎出來了。沈奚你以後好好教教,按中國姑娘的規矩教,哪兒有藏男人被子裏的啊。嚇得我……”


    譚慶項越說越憋屈,推開擋路的三人。


    一邊往樓下跑,一邊穿襯衫:“吃不吃飯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趕緊把譚慶項的房門掩上,強忍著笑。


    “裝什麽糊塗啊,”萬安嘟囔,“我都瞧出來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嗎?”


    傅侗文微笑著,搖了搖頭,沒評價。


    但沈奚約莫懂他的意思,還是那兩個字:執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國夢,她舍不掉救人心。人總得要有個過不去的檻,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則早就歸隱山林,萬事皆空了。


    蘇磬心裏總有個走馬長楸陌的四爺。


    譚慶項記著的也永遠是那個十四歲時的蘇磬,住在蒔花館西廂房裏的小蘇三。


    第64章 第六十二章 浩浩舊山河(2)


    譚慶項給大夥做了飯,把旁人都攆到客廳吃,獨獨他一個留在廚房間。他對著玻璃,看一眼鄰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舊夢,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畫麵。


    “先生貴姓?”


    “……譚。”


    “譚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蘇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聽曲,還是……寬衣就寢?”


    當時他答了什麽?譚慶項自己都忘了。


    她被稱作“小蘇三”,住在蘇三住過的蒔花館,最擅《玉堂春》。譚慶項是個不懂戲的,也反覆聽過這一折,講得正是青樓名妓和貴胄之子相識相知,歷經磨難,終成眷屬的雙宿雙飛。


    而他譚慶項,本該是個看戲人。


    譚慶項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現了周禮巡的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大門被敲響,才去打開門:“你怎麽又迴來了?”


    周禮巡揚了揚手裏的電報:“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樓。”


    “那一起上去說。”周禮巡在這裏住過,輕車熟路地逕自上樓。


    譚慶項跟在他後頭:“你倒是不客氣啊,就這麽衝上去了?”


    “客氣什麽?”周禮巡笑著迴頭,“來不及客氣了。”


    他說著,人已經到了二樓。


    恰好臥房的門是敞開的。


    傅侗文才剛讓萬安沏了壺茶,還沒來得及關門,就看到周禮巡不管不顧地衝進來,把手裏的電報譯文和原件遞過來:“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過,聽到周禮巡說:“戰勝國要在巴黎舉行會議!邀我們中國參加了!”


    多年的謀劃,送大批勞工去歐洲戰場,甚至是籌備軍隊出征,全都是為了這一件事。為了能在國際上有話語權,為了能拿迴山東……


    沒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訊。


    傅侗文如墜夢境,僵了幾秒,才迫不及待地打開電報譯文。


    連著數份電報,全是在今日發出。


    周禮巡為自己倒了杯茶,仰頭喝下,笑個不停。


    傅侗文看到譯文上的時間在一月,立刻問:“準備要何時動身?明年一月的會議,再不動身怕趕不上了。”


    周禮巡道:“即刻!十日內準備好一切,即刻動身!”


    “從哪裏走?”傅侗文急切地問,“歐亞航線的班輪太少,有考慮到嗎?”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禮巡大笑著,幫他找到第三份電報譯文,“這裏有路線安排。我們不走歐亞的航線。為保險起見,這次會從山海關走,經東北、朝鮮到日本,再從日本橫濱橫渡太平洋,走舊金山、紐約的航線,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腦海裏勾畫著路線,是在繞遠路,卻最穩妥。


    正如傅侗文所說,歐亞的班輪太少了。幹等著船期,隻會誤事。


    很快,周禮巡已經從這份電文,說到了去巴黎的安排。這次代表團有五十多人,周禮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為“非代表團成員”,一同前往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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