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二爺在有意緩和氣氛,傅大爺也強壓下胸腔內的急火,短暫沉默。


    等蘇磬把一盞新茶放到傅大爺手邊,已經過去了十分鍾。漫長的十分鍾裏,傅大爺在思考著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結。他一直認為有母親在,傅侗文不會真下殺手,哪怕有醫院外的爭執,也都在青幫幾位老闆的合力勸解下,算是過去了。


    可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改變了態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爺隻好試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隻是立場不同,”傅大爺語重心長地解釋,“這就好比,當年我和二弟,一個支持民主共和,一個君主立憲,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現在我和二弟還不是兄弟情深?”


    他見傅侗文不答後,漸漸地想到了一樁舊事。


    “我知道一直有風言風語,說四弟染上菸癮和我有關,”傅大爺欠身,誠懇地望著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這是你的心結……”


    沈奚正端著茶杯,將要喝。


    四爺?他在說傅四爺是被他害的?


    蘇磬搖扇的手也明顯停了,她低著頭,把玩著手裏的團扇,像在看著地下的石磚,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終於說到我感興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聲道。


    “你不能隻憑人家一張嘴,就認定我有罪,”傅大爺即刻爭辯,“侗文,你怎能懷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過去你能壓下這件事,是因為父親保你,母親護你,也因為你還有權勢地位,而我鬥不過你。今時今日,你自問還有能力壓下去嗎?”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確鑿的證據。


    傅大爺做過許多的虧心事,人一旦虧心,就絕做不到坦然。


    到了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該認錯求饒的,讓母親幫著自己說話,不過是害四弟染上菸癮,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爺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認了,肯定是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恐怕會當場斃了自己……


    幾乎在下一秒,傅大爺再次推翻了剛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都在,傅侗文不會這麽不顧顏麵,當場要自己的命,再說了傅家長輩們都可以幫自己說話的……


    傅大爺背脊發涼,可又冒著冷汗。


    是五內俱焚,也是如坐針氈。他隻覺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腳,都擺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穩。


    沈奚兩手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心中是驚濤駭浪,又聽傅侗文在身旁說:“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辯解?亦或是直接認了,讓母親為你說情?”


    傅大爺下意識地和母親對視。


    老夫人深嘆著,低聲道:“侗文,這件事也有娘的責任。”


    “母親是該了解我的,最好讓大哥自己說。”他打斷。


    ……


    傅大爺不得已,微動了動嘴唇,沒聲響。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決斷:“侗汌的事,是一個失誤。維新派失敗後,我知道你和侗汌勢必要被報復,所以……”


    “所以先下手為強,綁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獻媚?”


    “不,侗文,你該知道你們支持維新派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保住你!必須要給他們一個靶子,我不能犧牲你,你是我親弟弟,那就隻能犧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懾著,腿腳軟綿,毫無力氣,“侗文,我怎麽會忍心讓四弟死呢?隻是受了一點教訓……煙土這種東西,連你都逃不掉,侗汌隻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隻想藉機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視他,“然後再找機會扳倒我。在這個家裏,我是你最大的威脅,所以和我相關的人都是礙眼的。”


    傅大爺掙紮著,還想理論:“大哥是個人,也有心的。你們都是我弟弟,我怎會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讓人綁走侗汌後,動了貪念,想藉機向父親討要贖銀。可惜最後敗露,父親一麵痛罵你,一麵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時間把侗汌輾轉了六批人。直到確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終於把侗汌救了迴來。”


    他每句話都說得很輕,仿佛是怕驚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爺完全失語,再無辯白的餘地。


    戲台上一聲“溶墨伺候”,鑼聲、胡琴聲急促應和上。


    嶽飛振筆直書,正唱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沈奚的唿吸踩著鑼點,強穩著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數語,把她腦海裏有關四爺的片段全都連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還沒說完,把茶幾上的單孔望遠鏡握在手裏,把玩著,看向老夫人:“父親和母親安排六妹遠嫁,也是為了幫大哥掩蓋此事?”


    老夫人的臉倏然朝向他,舊朝規矩下的女人,連轉頭幅度都有講究,耳墜子稍有晃動就是失儀。可此時,老夫人臉邊的耳墜晃得幅度極大,像隨時會掉落。


    沒有丫鬟的攙扶,她立不起,扶著太師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親怕是忘了,傅家哪裏還有四房?”他笑問,“四房人在傅家是異類,不爭不搶,卻落到如此下場。我這個三哥不為他們討公道,還會有誰記得他們?”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爺,再看沈奚。


    傅二爺昔日也是個立誌報國的,在報刊上也曾發過不少救國和討袁的檄文,隻是一腔熱血被父親的責罵和軟禁消磨了。今日聽到這裏,心中憤慨難以壓製,他避開老夫人的目光懇求,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裏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決斷。


    傅侗文把單孔望遠鏡遞給沈奚。


    他摸到腰間的槍,亮在茶幾上:“這是侗汌自盡用的槍,我帶了十四年。”


    這把槍日夜跟著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盡,而是死於非命。


    他和傅大爺隔著暗色紋路的編織地毯,隔著半個包房,望著彼此。


    “畢竟是傅家長子,死在下人們手上對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靜地宣判,“今日你自盡在這裏,也算死得體麵,今日之後,可就連體麵都沒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說,“不必擔心傅家長輩們的質疑,你如今無權無勢,不會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誰害死的。”


    傅大爺頭皮發緊,他緩緩離席。


    老夫人頓生懼意,不知何處來的蠻力,跌撞著衝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親大哥,和外人不一樣……侗文……”


    傅侗文仿佛沒有看到眼前的母親,接著道:“不用想逃走,現在的徐園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門外有上百支槍,都是為你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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