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雪滿京城。


    侗汌終於不堪折磨,鬆口問傅侗文討要嗎啡。


    傅侗文一言未發,走出暖閣,不久譚慶項就來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東西。傅侗文隨後親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在滾燙的水裏,緩緩地絞了手巾,擰幹,為四弟擦臉和手。


    自從他被綁在床上,這屋裏就沒來過下人,伺候四弟的隻有他和譚慶項兩個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眯著,靜靠在床邊,他獲取了片刻解脫。


    傅侗文給他換了幹淨的襯衫長褲,還在笑著調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褲子要捲起來穿。”


    侗汌在床上,也笑,啞聲說:“三哥,還記得去英國遊輪上,我被剃了個和尚頭嗎?”


    “怎麽不記得?”他掂著手巾,長嘆,“那是最落魄時了。”


    侗汌含笑不語。


    論落魄,應該是今夜。他輸給了自己,自尊輸給了藥癮。


    “休息吧。”他說。


    “三哥,”侗汌低聲道,“給我來一桿大煙吧。”


    短暫的安靜。


    他,侗汌和譚慶項都不約而同地停住。


    最後,還是他先笑了,說:“你和慶項不是有了共識,和嗎啡比起來,大煙算不得什麽嗎?應該不需要那個了。”


    “最後一次。”侗汌堅持。


    傅侗文和他對視良久,點頭,把手巾丟到銅盆裏,端著水出去了。


    他吩咐下人們準備煙土和菸具,喚來家裏的一位最擅燒煙的丫鬟,進屋伺候。


    窗外飛雪,窗內煙霧繚繞。


    傅侗文和四弟都穿著白色的襯衫,他把自己的西裝外衣搭在四弟肩頭,抄了臥榻上的黑色狐狸皮,披著,倚靠在一旁陪侗汌。侗汌當著他的麵,唿哧唿哧吸完一桿煙不說,最後還將剩下的渣滓仔仔細細刮下來,就著殘渣,無比享受地吸了最後一口。


    他心情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很丟人是不是?”侗汌抿嘴笑。


    他用玩笑的口吻,輕聲道:“和三哥一起的少爺們都這樣,並不算什麽。”


    其實傅侗文說得對,對嗎啡上癮的人,鴉片就不算是什麽饕餮美味了。


    侗汌把煙槍擱在窗沿上,看窗外大雪。


    譚慶項進屋,臉色鐵青。傅侗汌佯裝未見,反倒是他這個三哥,在一旁斡旋。說到胭脂巷,繼而說到了蘇磬。


    傅侗汌舉杯致歉:“慶項,萬語千言,這一杯酒算了結了。”


    在蘇磬年滿十四歲前,她修書一封,字裏行間是情意綿綿,懇請傅家四爺能買下她的初夜。可傅侗汌在英國就已經有了心尖上的女人,如何能再成全另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傅侗汌迫不得已,讓自己至交好友——譚慶項買下蘇磬的破瓜之夜,想著哪怕自己不能成全她一腔癡情,也要讓她能有個貼心人。


    譚慶項雖是個貧寒出身的人,卻也是滿腹經綸的有誌青年,勝過無數世家子弟。


    隻是後來,郎有情妾無意,反倒害譚慶項入了情局。


    “算不得什麽,命裏有此情劫。”譚慶項比傅侗汌看得開。


    兩位昔日老同學舉杯對飲,相視而笑。


    那夜,被嗎啡和大煙短暫安撫的傅侗汌,和他、譚慶項追憶往昔,說起了在英國留洋的日夜。侗汌說到私定終身的未婚妻,總會無奈地笑著,細數對方華僑家庭的嬌生慣養,比如……“吃烘烤的餅幹,都要抹花生醬。嬌氣得很。”


    屋內,燭火搖曳,屋外寒冬飛雪。


    “三哥……”侗汌借著燈燭之光,望向他,“我過去幾日困於藥癮,罵你的話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怎會當真,付之一笑。


    “來段《滿江紅》吧。”侗汌忽然像是個孩子,對他提出了新要求。


    傅侗文微微而笑:“那你要等等,三哥守了你幾個時辰,一口茶都沒來及喝上。”他說著,喚門外候著的小廝:“泡壺茶。”


    小廝應了,不消片刻,茶點都端了來。


    傅家四爺處處像三爺,唯獨一樣比不上。三爺喜好聽戲,四爺是個破嗓子。侗汌吃著茶點,雖不會唱,卻跟著哼,哼到半截上,已是淚眼模糊。


    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也是:“壯誌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傅侗汌擊掌,誇讚道:“這句戲詞最好。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那夜他唱到興起,在四弟睡著後,小酌數杯。


    心中有傷感、欣慰,也有悵惘,不知明日的傅侗汌會是怎樣的,是要繼續和菸癮藥癮抗爭,還是徹底放棄,選擇和無數王孫貴胄過相似的生活,晨起一桿煙槍伺候著,日上三竿起床盥洗,沒撐兩個時辰又是偎在塌上,一桿一桿消磨時辰?


    想著想著,他自嘲地笑。是喝得太醉了,忘記四弟的身體早就不滿足於大煙,需要的是嗎啡,他那已無處下針的手臂,還能撐到幾時?


    驚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一聲槍響。


    他千想萬想,唯獨沒料到侗汌選擇的是死路。


    當見到躺在血泊裏的四弟,傅侗文終於明白,侗汌為什麽會在自己麵前肆無忌憚地吸食大煙,是想讓他看到一個讓人厭惡的軀殼,讓他明白,這個軀殼連傅侗汌自己也會厭惡。想丟棄,想放棄。


    倒在血泊裏的人,躺在被鮮血浸透的西裝上衣上。那件上衣是他深夜為四弟親自披在肩頭的。傅侗汌手裏的槍也是他的,是趁著他熟睡時偷走的。


    那日晨起,傅家大亂,下人們來收走了屍身,侗汌母親哭得肝腸寸斷,幾度昏厥。父親也責罵他為何要逼四弟戒菸,逼出了一條人命。


    傅侗文沒有一句辯駁。


    當院子再次歸於寂靜,他坐在屋外的台階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裏,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兩隻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樑下,看著滿院積雪,兀自出神。好似侗汌還在自己身旁,慷慨激昂地陳述救國之路……


    倘若從頭再來,他寧肯自己自私一點,在外灘碼頭上拒絕帶走蓬頭垢麵、臉色灰白,還一身跳蚤的傅侗汌。命人把他綁了,送迴北京傅家,讓他做個掙紮在家庭陰影下的富家少爺,最後不得不屈服,娶妻生子,揮金如土,浪蕩一生。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待從頭。


    ……


    戲裏人,開鑼就是一場“待從頭”,戲外人卻沒了從頭再來的機會。


    侗汌,黃泉後土,盼你能走得慢一些。


    捐軀報國的路留給三哥,願你再投胎就是華夏昌榮,太平盛景。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後,她迴到弄堂,看到公寓裏隻有廚房開著燈。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譚慶項便將樓上的燈全滅了,帶培德周旋在爐灶、餐桌之間。萬安喜歡在白日裏搬個小板凳,在天台上看著他晾曬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會迴到三樓自己的小屋子裏聽無線電,還不愛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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