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道:“上報四重恩,父母恩為先。可三哥獨獨對這一重恩……”


    孰是孰非,又孰對孰錯?


    沈奚還在等下文。他已經舒展著手臂,抱她離開沙發,放她到床上躺著。


    沈奚臉沉在枕頭裏,閉著眼,聽他在屋裏來迴走動的腳步聲。開門,離開,歸來。


    “豎著耳朵不睡覺,偷聽到什麽了?”他兩手撐在她身旁,俯身問。


    “你怎麽看出我沒睡?”她明明一動未動。


    他輕撫她的眉:“你裝睡時,眉毛這裏不自然,是繃著的。”


    還能這樣?沈奚也摸自己的眉毛。


    此時傅侗文已經換了幹爽的襯衫和西褲,他把窗內的竹簾捲起,看窗外的市井風景。


    “我今日要去醫院了,”沈奚說,“去看侗臨,你要去嗎?”


    算起來,也不過休息了兩日。


    小五爺雖傷情穩定了,也有醫生照顧,但她還是不太放心。


    “好,下午帶著清和去,”他背靠窗沿,和她隔著幾米遠,“最多三日,她就要北上了,也該讓他們見一麵。”


    他們到了醫院裏,沈奚換上醫生服,讓傅侗文他們等在自己辦公室。她也在警惕,不要暴露傅清和的身份,先把病房裏的護士和醫生都支開。


    最後,病房裏剩了她和小五爺,她才賣關子說:“今日給你個驚喜。”


    小五爺笑著問:“三哥來了?”


    “對,三哥來了,還有個別人。”


    “別人?”小五爺摸不透。


    不過前後兩日的時間,傅侗文已經讓六小姐金蟬脫殼,也為她安排好了未來二十年的生活。尋常人是絕對想不到的。


    沈奚讓護士去叫傅侗文,沒多會,房門被推開。


    她和小五爺同時望過去。病房門口的六小姐,再不是當初穿著裙褂,裹著狐狸皮,在觀戲樓上笑著鬧著,從銀盤子裏抓袁大頭往樓下扔的富貴小姐了。


    可她看到五哥的一刻,眼裏的光芒仍像個激動的小妹妹:“五哥!”


    床上的小五爺,不再是當年軍校方才畢業,意氣風發的少年軍官。戎裝換了灰白的病人服,因經歷了一場截肢的大型手術,麵色泛灰。可他在看見安然無恙的妹妹時,褐色的眼瞳裏也滿溢了欣慰:“快,清和,快到床邊來!”


    六小姐眼皮一動,淚珠兒順著臉頰滑落,幾步跑到床邊,沒等小五爺握她的雙手。她先撲通一聲雙膝跪下:“當初要不是為了我,五哥不會被送去前線……如今清和安然而歸,五哥的腿卻……”


    “這不算什麽,戰場上迴來的,哪個不帶傷?”小五爺急得想去扶六妹,“再說這傷也和你無關的,快起來。”


    “你不要動。”沈奚製止。


    傅侗文也拉起了六妹:“你也不要跪了,小五的傷口不能動的,你們好好說兩句。”


    六小姐抹去臉上的淚:“嗯。”


    趁他們三兄妹敘舊,沈奚親自去食堂買了四人的飯食,讓他們聚在一處用午飯。


    傅侗文是個格外謹慎的人,用過飯後,就帶傅清和迴去了。沈奚留在醫院裏,安排護士給小五爺做一套詳細的檢查。她兩小時後病房巡迴來,順便從辦公室拿了定製假肢的圖冊,這都是她同學從英法郵寄迴來的,她想讓傅侗臨自己選個樣子,先找人試著打造。


    他們選好假肢的樣板,小五爺雙眸炯炯,對她笑。


    “嫂子,”小五爺故意道,“你們醫院結婚是不給休假的嗎?”


    沈奚一愣,臉紅著笑:“好像是有……我不太了解。”


    她前日離開醫院是未婚,今日迴來就是結婚的女人了,連她本人都沒適應這情況。


    護士推門,說是有電話找沈奚。


    她出了病房,對方驚喜地問說:“沈醫生,打電話來的人說,是你的先生。你何時結婚的,竟然我們全院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


    “是在昨天,沒來得及告訴大家。”


    沈奚沒應對經驗,在對方連連恭喜裏,隻會不停點頭道謝。


    電話是接到醫院值班室的。


    值班室裏,年輕的住院醫生在和護士閑聊,無線電開的哇啦哇啦響,震得空氣都在發顫。沈奚一進去,那個住院醫生就識相地關掉無線電,和護士低聲道別。空氣裏全是戀愛的味道,沈奚佯裝瞧不懂,拿起聽筒,倚靠在窗邊,餵了聲。


    “等你來,聽了許久的曲子。”他的聲低低的,像人在耳邊說話。


    她手捂著聽筒,小聲說:“你倒是聰明,知道把電話接到值班室找我。”


    他道:“是想到你一個大忙人,不會在辦公室裏閑坐著。”


    “不是說晚上就來接我嗎?打電話是有急事?”她問。


    護士翻著報紙,裝聾作啞。


    “是有點變化,和你提前打個招唿,”他說,“翰家老二已經把火車安排了,黃昏時走,我要先去送清和,趕不及接你迴家。”


    “這麽快?”也太急了。


    “碰巧有車北上,”他說,“運氣好。”


    “那,你替我告別。”


    “好。”


    靜悄悄的,沒人先掛電話。 “你忙去吧。”她不得不催促。


    小護士在,她也不好說別的。


    電話線路裏的雜音,伴著他的一聲笑,傳到耳邊。


    “我也要忙去了,”她輕聲說,“這是值班室的電話,不好一直占著線路。”


    “好。”


    傅侗文掛斷電話,身旁的萬安已經給六小姐整理好皮箱子。


    六小姐為掩人耳目,換迴婢女的衣裳,由下人們拿走皮箱後,跟傅侗文上了他的轎車。到車站,是日落西斜,殘陽如血。


    因為要運送金條,翰二爺包了兩節火車去南京。他今天早晨酒剛醒,忙活一日下來,人憔悴得不行。他摘了眼鏡,對傅侗文抱怨:“昨夜裏不該喝多,頭疼得緊。”


    他囑人把六小姐行李搬到車廂裏:“你們兄妹倆再說兩句。”


    閑雜人等避開,留傅家兩兄妹在站台上告別。


    “三哥也沒什麽多餘的囑咐,你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六小姐心中像裝著事情,猶猶豫豫的。


    “有什麽要說的?”傅侗文看出她是滿腹的話。


    “是有一件事,”六小姐在猶豫,要不要講,“我這兩天見到三哥都想說,可又怕不是真的,怕影響你們那一房的關係。”


    “如果有事,你隻管說,三哥自會去求證真假。”


    “我母親病逝前說,”她抬眼,看他,“我哥哥當初被人綁走……就是大哥做的。”


    能被六小姐直接稱為“哥哥”的人,隻有早已離世的傅侗汌。


    傅侗文頓住了,停了好一會也沒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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