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男一女,三雙眼睛交錯互望著,心下瞭然。


    女戲子先笑道:“三爺這是佳人有約了,我們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


    “三爺您慢走。”男戲子也微笑著,欠身行禮。


    燈影和人間煙火在身後,月色在眼前。


    他熟門熟路地帶沈奚走僻靜小路,躲開人潮。石路邊沿有青苔,他怕她腳下打滑,握著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著。


    四下裏靜悄悄,她不覺說話也悄然。


    “你怎麽還認得這種小路。”見到偏門外的馬路燈光了,她才問。


    他解釋:“後頭的路上,許多的書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時常要來徐園,於是悄悄在園子裏摸索出這條路。”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兩個月,前頭鬧事,有人帶我走過的,”傅侗文耳語,“男的。”


    “哦。”她高興了。


    到偏門外。馬路兩麵是林立的店鋪,大西洋菜社、印度飯店、大中華飯店、咖啡館、當鋪、洗衣作坊……玻璃窗內漆黑,偶爾有燈光透出來,也是看店的人在盤帳。


    深更半夜,唯有煙館門庭若市。


    三輛轎車駛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攤販,停在兩人身旁。


    他們上車,向南走,直奔著霞飛路去。


    傅侗文雖沒說,但沈奚知道他歸心似箭。


    迴到裏弄,僅剩零星幾戶點著燈,沈奚借著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門外。“一起進來吧,”傅侗文對身後的男人們說,“都進來喝口湯。”


    身後的男人們意外,好似沒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這裏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爺把這裏當私密的地方,是不許外人進的。他們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輪流守著外頭,從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進來,喝口家裏的湯。”他道。


    大夥全進了公寓,六小姐紅腫著眼睛,身上還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褲,攥著下午沈奚給她的那塊手帕,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她。見他們一夥人進門,先是瑟縮著,往後退開半步,當看清傅侗文的臉,才明白不是來追迴自己的人。


    她哽咽著,眼淚刷刷地掉:“……三哥。”


    “哭什麽?”傅侗文笑著,走入客廳,反手將紅木門鎖上了。


    沒一會,屋裏就隱隱傳出了嗚咽哭聲。


    沈奚猜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緒不穩,在下人們麵前失了身份,才著急把門關上。她怕外頭過於安靜,突顯屋裏的哭聲,於是拍了拍廚房的門。


    “三哥說你煮了湯?在哪?”她問譚慶項。


    “不止是湯,還起鍋了兩屜灌湯包,雞湯也一直在火上煨著呢,”譚慶項道,“他中午出去,說是今天要辦事,一定會迴來的晚,讓我準備好宵夜等你們。”


    兩人有意引導氣氛,廚房裏外都熱鬧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唿大夥坐下,把一屜灌湯包擱在桌上,活脫脫一個小飯館老闆娘的模樣,在招唿客人們就餐。下人們都跟著傅侗文多年,識相得很,囫圇吃個半飽,湯匆忙灌到肚子裏,出去繼續守夜。


    家裏的碗筷不多,譚慶項燒了開水,把用過的碗筷都重新洗燙了一遍。


    培德幫他打下手,洗出幹淨的幾副,重新擺在餐桌上。


    此時,傅侗文也把客廳門開了,對身後的六妹說:“來,嚐嚐慶項的手藝,品一品。”


    “品什麽品,能有口吃的不錯了。”譚慶項沒好氣。


    傅侗文長嘆:“你是聽不出好壞話,在誇你呢。”


    譚慶項“嗬”了聲:“不必了,被你誇沒好下場的。”


    兩個老男人互相頂撞慣了,也是個樂子。


    他懶得接譚慶項的話,看樓上:“萬安?”


    “爺,我知道,不用您叫。”萬安狗腿地抱著一瓶洋酒和幾個杯子跑下來,杯子一人一個,誰都少不了。開酒,倒酒,一氣嗬成,多年養成的眼力見。


    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邊坐下,一雙眼定定地望著她:“陪三哥喝一杯。”


    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須盡歡。


    片刻歡愉,他都能品咂的有滋有味,更何況是五弟得救,六妹歸家這種大喜事。


    沈奚“嗯”了聲,托著下巴迴望他。


    經過傅侗文在屋裏的安慰和勸導,六小姐傅清和已經平復了心情,隻是經過一場大變動,難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讓萬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廚房裏喝了會兒酒,上樓去,借著酒勁,拉著沈奚坐在窗邊說話。


    他敞著襯衫領口,倚著窗沿,一會說霞飛路上的車吵人,一會又說屋簷下築了個燕子窩,想叫萬安來掏掏看,有沒有什麽鳥蛋……沈奚哭笑不得,守著他這位喝醉的三少爺,來迴跑了幾趟洗手間,絞了一塊熱手巾給他擦汗。不是說喜酒不醉人嗎?


    他指燕巢:“一個月前發現它,三哥就曉得是個好兆頭。”


    “指不定是個空巢,”她猜測,“從沒見有燕子迴來。”


    “有的。”他肯定。


    “你見過?”她奇怪。


    “我說有,就會有。”他篤定道。


    ……好,不和你爭。她放棄論辯。


    “央央是不是真以為三哥醉了?”他問。


    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爭辯自己沒醉。她才不上當。


    她解開他的襯衫,手繞到他後背上,給他擦汗。她是抱著純潔的思想,怕他汗濕襯衫,對身子不好。可擦了兩下,兩個人都思緒飄著,往別處去想了。


    她要收手,傅侗文兩手捧她的小臉,壓著聲音問:“三哥真沒醉,隻是想等著天亮了,好出門去買東西。”


    ……這還沒醉?他個少爺身子,何時買東西還要親力親為了?


    “嗯,你要什麽,吩咐萬安去就好了。他要不會挑,我去也行。”


    他一笑。


    沈奚隻當他說買東西是醉話,被他笑得心裏泛酸,收迴手,把手巾疊得四四方方,掩飾心裏的難過:“你高興就好,我還怕你為昨夜……”


    “到現在了,你還以為是三哥吃虧了?”


    他長嘆口氣,把手巾從她手裏拿走,扔到桌上。


    “你隻瞧見他在吃我的車,卻沒看出我在將他的軍?”


    沈奚想了想,搖頭。


    他靠在窗邊,吹著夜風,提點她說:“三哥是最不怕擺酒謝罪的,他們才會怕。你再仔細想想,三哥若擺酒,會擺在何處?”


    他是設宴的人,是主,自然是要迴京城,這是老輩兒的規矩。


    可若真是去了京城——


    那時黃老闆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為難傅侗文,難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會是一場鴻門宴?可若是怕了,選擇不去赴宴,到時候南北兩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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