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個迴話就是,大家都是明白人。要一個時辰呢,先讓慶項燒點東西吃,要是兩個時辰,我們就去長三堂子了,明日再談。”


    傅侗文對女人嗬護的名聲在外,可這些人真沒見過他說著正事,就能這麽走了?上樓了?三更半夜的撂下一屋子大男人在樓下候著?都是胡鬧慣了的男人,平日的混帳都擺在檯麵上,笑著,非要逼他露麵。


    “你快些去。”沈奚推他。


    他懶得搭理他們:“這樣一喊,我倒真不下去了。”


    “你不下去,他們要把房掀了,”她著急,“都三十幾歲的男人了,怎麽全沒分寸?”


    “這是嫌三哥了?”他低聲問。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沈奚悶不做聲。


    偏他逗她上癮:“我們這幫人,從來都不是正經的男人,央央是今日才曉得?還是往日裏裝著糊塗?”


    “……我說不過你。”


    她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下去:“這是生氣了?”


    樓梯上有腳步聲,沈奚一驚:“都上來了……”


    “怕什麽,鎖上了。”他笑。


    真是不曉得過去這幫人在外能胡鬧到什麽程度。沈奚提心弔膽,聽著淩亂腳步聲,生怕再下一步就是敲門了。


    “我說你們幾個餓了該和我說,去找傅侗文有用嗎?人家傅三公子連剝個蒜都不會。”譚慶項在說話。


    還是譚先生好,沈奚鬆口氣。


    豈料下一句就是:“侗文,我盡量拖著他們,一小時,至多是一小時,西洋時間,不是一個時辰,你可要算好了。”


    ……


    本就是在逗悶子,也不是要真來敲門叫人。譚慶項既然給了大夥台階下,他們也不鬧了,都乖乖迴去等吃宵夜。全是十點鍾被傅侗文電話叫過來的,往常去吃酒,到這時間也會有宵夜伺候。所以大家說餓,是真餓。


    廚房間和一樓裏熱鬧著,卻再和他們無關了。


    他把矮櫃上的無線電扭開,滋啦啦地,調到有了聲,是晝夜不休的戲曲。咿咿呀呀聽不清唱詞,人有時是別扭的,越是聽不清的,越是能吸引人注意。


    沈奚被引著,努力找調子,辨唱詞。


    “開這個,可不是讓你聽的。”他取笑她。


    說完,他自己卻聽得入了神。


    沈奚思緒溜著:“三哥?”


    “怎麽?”他把她擠著,偎在沙發裏。


    兩人身子擠著身子,腿粘著腿。


    “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聽這個的?”對他的過去,她所知甚少。


    更深露重時,竟生出了“我生君已老”的惆悵。


    他迴憶:“說不清楚,幼時是厭煩的。”


    “為什麽會厭煩。”


    他道:“那時陪著家裏長輩聽,陪貴客聽,還有兩迴入宮聽,都要規規矩矩坐著,自然厭煩。那時候別說是小孩子,大人也受不住。那些朝廷官大多是大煙成癮的人,坐不住,在慈禧麵前也不敢動,都隻好幾萬幾萬的賞銀給太監,悄悄來口煙續命。”


    沈奚想想,覺得有趣,不曉得他孩童時端坐著看戲是什麽模樣。


    傅侗文兩手墊在腦後,感嘆著:“在京城時,也沒機會帶你多去看看八大胡同。”


    “那裏有什麽好看的?”逛青樓?


    沈奚被他擠得無處可躺,隻好在他身上趴著,又怕壓壞他個嬌貴少爺、病秧的身子,於是乎,挪來動去地找著力點。


    “去看戲班子。北京有句老話,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傅侗文停下,一手去摟她的腰,低聲笑,“趴著也不老實,亂動什麽?”


    “我怕壓疼你……”


    “你個女孩子能有多重?”他問,“真當三哥是泥娃娃了?”


    “嗯,”她小聲說,“我隻要想到你,能記起來的全是你在生病,還不如泥娃娃……”


    他兩指扯著了下襯衫領子:“這一年好多了,從年初到現在病了沒幾迴。”


    “現在才春天,你說病了沒幾迴?我從去年到現在,連傷寒都沒有過。”


    “那三哥是比不上你,”他感慨,“你還年輕。”


    “……你也不老。”她抗辯。


    傅侗文笑著。


    無線電裏的戲是《四郎探母》,正是到:“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兒肝腸痛斷……”


    他的心事正中了戲詞,自然入戲。


    前兩日傅侗文到醫院裏探望老父,母親何嚐不是淚滿腮,珠淚灑。身處在母親那裏看,大家族散了,親生的兩個兒子反目為仇,原配的夫婿即將歸西。母親拉著他的手是,除卻哭再說不出半個字來,來來去去也是那句“侗文啊……”


    傅家如今隻有他還有權勢,他對別房的兄弟姐妹都是安排妥當,唯獨對大哥圍追堵殺,毫不留情。“侗文啊,娘想見一見你大哥……”


    老母親的話,是在錐他的心。


    傅侗文漸覺氣悶,扯自己的領口。


    他留意到沈奚瞅著自己。


    他問:“怎麽了?”


    她說:“你方才的話沒說完。”


    “是那句,”他醒過神,“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唱戲的不離百順、韓家潭。現如今的角大都從八大胡同出來的,比方說,梅老闆和譚老闆。”


    還有這等淵源?沈奚和他像兩個世界的人,尤其對於吃喝享樂。不過上海這裏也常有戲院請名角唱戲,她的病人們常會說起。


    她問:“我聽說譚老闆的出場費很高,八日就有八千的酬勞?可是真的?”


    “那是兩三年前的價了,”他笑,“如今更高。”


    一日一千還隻是前兩年的價?


    “譚老闆是大家了,這價錢還算公道,”他道解釋,“能熬成名角的沒幾人,自然是天價。”


    她心生感慨,自己一個外科醫生,卻遠不如唱戲的人。


    “我最近在和幾位老闆背後的人談,想要把這門藝術引去美國、英國,送梅老闆、譚老闆他們去海外登台唱戲。”


    她新奇:“唱戲給外國人聽?”


    他道:“也是個外交手段,我們中國人能在海外發聲的機會太少了。”


    何止是少,是完全找不到機會。


    傅侗文不正經時,她怕辯不過他,他真正經起來,她卻又擔心他思慮太重,勞心勞神。


    “這麽晚,還是說點輕鬆的。”


    起碼今晚不要想家國和未來,今天是特殊的。


    “好,說我們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想和她聊這些。


    平日裏對著旁人都在說、在談,也乏力。


    她問:“我們有什麽說的?”


    “我們?無非就是——”他刻意加重語氣,“花前月下,男歡女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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