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


    笑得她莫名失措:“你笑什麽……”


    “我在笑,沒有一份正經工作的男人,已經用漫長的等待打發了一個上午,”他道,“我在你們醫院附近的西餐廳,菜品乏善可陳,你如果能早些離開,我很樂意現在接你走。”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相思未相負(3)


    麵前的玻璃杯裏,膨脹的茶葉上下翻卷,沈奚盯著玻璃杯看,像要迴避自己的羞澀,可其實又不是真麵對著麵,屋子裏也沒有他……


    “我等你。”他說。


    “嗯。”她點頭。點頭做什麽?他也瞧不見。


    一通電話,時間不長,倒像是長篇大論地講了幾個時辰,頗耗心力。


    通常人對於自己時間的預估,總是錯的。


    沈奚料定下午無事,卻在一點時被護士電話喚到門診樓層。給她打電話的小護士是她從護校招聘來的,會一點英文,專門安排接待外籍人士。那天在碼頭上,這位小護士也在,所以對歐洲的流感很敏感。


    小護士見到她,不間斷地講述著突發的這個狀況:剛剛來了三位病人,是德國來的,一家三口。男的有明顯的流感症狀,有咳血症狀……


    “門診室有多少人?”沈奚說。


    “沈醫生你交待過,這幾個月外來的病人盡量單獨候診,那間房就他們一家人。”


    “有醫生過來嗎?護士呢?”


    “護士是我和護士長,醫生還沒有,有人通知段副院長了。”


    這間醫院院長從政,常年不在醫院裏,大小事都是段孟和負責,估計馬上段孟和就要過來:“去做準備工作,隔離病人,讓人通知段副院長不要進入隔離病房。”


    沈奚戴上口罩和手套,按照之前和陳藺觀討論出的一係列對策,把半層樓的病房騰出來,拉了一道隔離線,線外線內消毒。醫院裏沒有專門的傳染病診室,按照鼠疫和瘧疾的處理方法,已經是能做到極致。


    “你等等,”沈奚說,“你讓隔離線外的人幫我打個電話到三三四……”她猶豫著說,“找一位譚先生,告訴他,我這兩天在醫院很忙,就不去探望他了。”


    傅侗文去的地方,譚慶項一定能找到。


    今晚怕是沒法一起用晚餐了。


    內科室來的醫生也被護士擋住,說是沈醫生交待的,既然她進了病房,那就讓她來主診,不要讓太多醫生加入。畢竟這個流感沒有治療方法,中招的全是青壯年,不必有多的犧牲。


    沈奚在病房裏接診那三位病人。


    因為德國人,語言不通,隻好簡單用英文詢問病情,對方表達也不清楚。沈奚看幾人的體溫,隻有十七歲的女兒是正常的。她交待護士把這位女孩子帶到隔壁病房觀察,自己和護士長守著中年夫婦。


    沈奚考慮護士長家裏有兩個小孩子,盡量讓她少接觸病患,一縷由自己來,最後護士長都急了:“沈醫生,你幹脆把我們都趕出去,自己在病房裏算了。”


    沈奚笑,聲音從口罩裏傳出:“我倒是想,誰讓你們已經進來了,也沒法子了。”


    “你要是倒下了,段副院長怎麽辦?”


    “……段副院長一個總理親戚,海外留學迴來的醫學博士,又是咱們這間醫院的院長,他未來會好得很,”沈奚無奈,“我和他當真隻是同事關係,多半步都沒發展過。”


    兩人說著。


    小護士跑進來:“段副院長在外頭,是想要進來了。”


    沈奚去到走廊上,遠遠見段孟和的身影,高聲說:“我有一位病人明天早晨安排了手術,交給你了,段孟和。還有,三樓病房裏的七個病人,也都給你。”


    走廊另一端,段孟和來迴走著,黑色皮鞋踩踏著地麵,在走廊內迴聲不絕:“沈奚,你是什麽科室的?輪得到你來處理這裏的病患嗎?我們沒有內科嗎?”


    “這是高危傳染病,我來了,自然要我來,”她理直氣壯迴,“再說了,我當年在仁濟內科室待過,你最清楚。還有,這個病本來就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向,我在這裏足夠了。”


    段孟和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她。


    “況且,段孟和你應該明白,我給你看過歐洲的消息,這個病殺死最多的就是青壯年群體,我們醫院的醫生,包括你都在這個範圍內,”沈奚又說,“既然我已經在這裏,為什麽要做無謂的犧牲?”


    段孟和沉默著,遠遠凝視她。


    護士們在疏散病人,沈奚和段孟和遠距離的對話,落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外籍病患還好,中國籍病患聽得懂,根本不用疏散,全都配合地馬上撤離這個樓層。可偏偏有個六十餘歲的老人家逆流而行,在段孟和身邊問,是否有他能幫忙的地方。


    老人家穿著舊時袍子,留著清朝的小辮子。他本是怕丟顏麵,隱藏了中醫身份,來西醫院看自己腹部外露的腫瘤。但他聽到沈奚說被傳染的主流人群是青壯年,想到自己是個老人家,也是醫者,應該可以幫到。


    段孟和因為擔心沈奚安危的心,被老人家這麽一問詢,倒是緩和了下來。麵對病患,醫者仁心是想通的。他耐心和老人家解釋後,讓護士把老中醫送走。


    “把你病人的情況,大致和我交待一下。”他恢復冷靜。


    沈奚和他簡單交待後,迴到病房。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鮮血。護士長沒見過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症狀,也有點懵。沈奚知道,按照陳藺觀分享的解剖報告,這個病人幾乎沒有搶救迴來的希望了。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識,可她還在看著自己的丈夫,用德語喃喃著沈奚聽不懂的話。是在安慰早無意識的丈夫,還是別的什麽?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懇求地望向沈奚,碧綠的眼睛裏滿是淚,用英文蹩腳地求她:


    不要因為德國人帶給中國的戰爭,而憎恨他們,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沈奚眼眶燙著,別過頭去,掩蓋了自己眼底的情緒。


    她想到,傅侗文說,要去山東買棟別墅,和她定居在那裏……山東,她還沒去過。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東,就是被德國人搶走了。


    心緒複雜,是為國,也是為看到這對普通夫婦的臨危深情。


    到了傍晚,飯被送來。


    那個小女孩因為屢次想闖入父母病房,被強行鎖在了另一間房間,送去的晚飯也被打翻了在地。語言不通,又是被隔離在病房裏,唯一能和她溝通的母親也失去了意識,對女孩子而言,這個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會,喊一會。


    寂靜的隔離區,乃至整幢醫院大樓都是女孩子的聲音。


    沈奚和兩個護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飯。


    小護士畢竟年紀小,在看到那位男病人發黑的皮膚和滿臉是血的慘狀後,救人的鬥誌全熄滅,在女孩子哭聲裏,也哭出來。


    沈奚輕輕把手放在她背後,不擅長安慰人的她,隻有這種方式來撫慰小護士。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二年,故人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寶非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寶非寶並收藏十二年,故人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