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裏重合上。


    “為什麽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迴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隻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迴在山東的主權。”


    “嗯。”她認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默了會,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滙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現在算大約是有八九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於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餘,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麵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她忍不住重複。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個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麽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他評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後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占了便宜。”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闆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闆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麽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他不願談。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歷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闆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麵。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麽。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麵裏攪了兩下後,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慾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後,擱下叉子。


    晚餐過後,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待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後,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迴去,抱歉。”沈奚搖頭:“隻有五分鍾的車程,不用送,我走迴去也好。”


    “迴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願你有一整晚的好夢。”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後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後麵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亦或是迴禮和裏?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隻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迴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裏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隻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裏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迴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譚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盡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隻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後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裏一定混著江湖上的人,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曾想被上街遊行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哪輛車上坐得是巨商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後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傅侗文不讓人對學生動手,以至被人弄得這般狼狽。


    譚慶項把襯衫給他套迴去,下樓準備冰敷的東西。


    “今日疏忽了,感覺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對另外那個男人笑,“萬幸的是,你沒有跟著車,讓你一迴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徑,怕會嚇壞了你這個紳士。”


    周禮巡也笑:“在美國時什麽沒見到過,不怕的。前個月,美國農場主們還聚眾燒死了一個黑人,鬧得很厲害,我也是在暴亂裏去的港口。”


    傅侗文把領帶還給對方:“物歸原主。”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樓接了電話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壞的衣服,幹淨的西裝襯衫都在箱子裏,來不及熨燙,隻好臨時借用老友的。襯衫和大衣來自譚慶項,領帶來自周禮巡。


    “光是道謝可不行,你要告訴我去見了誰。慶項喜歡賣關子,害得我猜到現在。”


    傅侗文拿起那張信紙,將手探出窗口,抖落紙上的灰塵:


    “是過去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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