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半小時吧,也好叫三爺起來了。”蘇磬對譚慶項說。


    譚慶項和蘇磬溫聲道謝,在屋內稍駐,說:“我去叫。”


    “嗯。”蘇磬微笑。


    譚慶項這個人,初識是寡言書生,相處久了才能體會他的刻薄和清高。可在此時,他卻像個被馴服的男人。沈奚記起傅侗文說的那個讓譚慶項銘於心的人,再看蘇磬,又想到她對傅二爺也如此柔弱有禮……


    “怎麽,是有人在你麵前提到過我嗎?”


    她這裏是往來無白丁,每日麵對政客要員、才子書生和各路將軍,最擅揣測人意。


    沈奚坦白:“是有點好奇,想到三爺說過的譚先生過往情感生活。”


    蘇磬笑一笑,算是承認。


    “侗汌,”蘇磬停一停,改口說,“我認識三爺、四爺時,要比譚慶項早幾年。”


    凡有人提到傅侗汌的事,她都會保持沉默,這已經是本能。


    蘇磬見她不語,自覺無趣地笑著,給自己打圓場:“早年的三爺和四爺在北京城,那可真是王孫走馬長楸陌,貪迷戀、少年遊……”


    蘇磬未說盡的後半截是:似恁疏狂,費人拘管,爭似不風流。


    一首詞念得吞吞吐吐的,不像青樓名妓會做的事,像是閨房裏的密談,談著彼此的意中人。沈奚從她的詞句裏,隱約看到點什麽,又覺得這首詞,過去也聽誰說過。


    可她和傅侗文分別在即,心神分離,含含糊糊地說:“譚先生是個好人。”幹巴巴的,沒個修辭,沒個例證,硬生生把話轉到了譚慶項身上。


    蘇磬迴:“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兩人再無話說。


    半小時後,譚慶項入屋,要帶沈奚去東廂房,被蘇磬攔住:“讓丫鬟帶過去吧。你過去,萬一三爺留你下來,三人在一個屋裏,你還怎麽讓他們說貼己話?”


    譚慶項被問住,蘇磬又說:“才剛天亮,還能在我這裏睡一會。”


    “我自己去吧。”沈奚忙說。


    四四方方的院子,哪裏是東她認得。譚慶項也是不想打擾他們,沒強行跟著她,留在了蘇磬的屋裏。沈奚離開,丫鬟早就備好了熱毛巾,譚慶項草草擦了手和臉,蘇磬低頭,在那解襖,譚慶項擋她的手:“不睡了。”


    沈奚不便多留,去了院子裏,略微望了望四周。對麵廂房外,有個夥計在朝她招手,她過去了,夥計倒不多話,把簾子打開。


    她踟躕著,被夥計疑惑的目光敲醒,邁入門檻。


    牆角有個銅鑄的仙鶴,和一個小銅盤、香爐擺在一處,便曉得是詩鍾。這裏果然來的都是達官貴人,玩的也是古舊老派的東西。


    屋裏的燈未滅,電燈的光在白晝裏如此多餘,又蒼白。


    傅侗文仰靠在太師椅裏,隻管把一本打開的書,輕輕地往自己鼻樑上拍,蕭然意遠。


    在簾子放下時,他望過來:“原本要留你過年的,沒想到忙到這時候,要對你說句抱歉。”


    沈奚配合他作假:“也沒什麽,你一貫很忙,我早習以為常了。”


    他笑:“慶項方才和我說你要為蘇磬診病,我才曉得你還懂婦科。”


    沈奚答:“在仁濟實習時,我會被要求科室輪轉,普通的檢查都能應付。”


    傅侗文一笑,將書倒扣在茶幾上,人披著衣裳,下了地,趿拉著拖鞋走來。


    她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張摺好的信紙:“我走後,你再看。”


    他接了,擱在窗邊:“好,你走了我就看。”


    離得近了,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過的味道。


    他剛剛洗了澡,換過衣裳,襯衫的袖口紐扣還沒來得及係好,發梢拭幹了,仔細看頭髮還微濕著。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頭髮幹得快,裝也裝得逼真。她像能看到,他聽說她被帶來了,難免要兇譚先生三兩句,隨即下床,讓人準備沐浴,燙襯衫……隻為讓她聞不到久病的藥味,以清雋和幹淨的麵容相對。


    “這一走,再見不知是何時,”他說,“方便的話,可以給我寫信,像過去一樣。”


    她“嗯”了聲。


    “其實要囑咐你的話,和在廣州時沒大分別,”他說,“我不會迴信給你,信上也不要留你的住址。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過去的事全藏在心裏。”


    “還有,不要對人說自己的身世,”確實都是在廣州的原話,不過又加了兩句,“日後不論發生什麽,凡和沈家有關的,先要來問問我。你記住,我是你最該信的人。”


    這點她從不懷疑。


    兩人都靜著。


    沈奚盯著他襯衫最上邊的紐扣,看了會,發現他在自己解紐扣。每迴都這樣,他要親她都要先做這個,是為了透氣,也為活動方便。她默不作聲,伸出手去替他解,也因為這個舉動,摸到他的皮膚很燙。正燒著還要晨起洗澡……


    譚先生和他一定已經為此吵過了。結果顯而易見,傅侗文占了上風。


    她手指的溫度在他頸旁,忽遠忽近。


    “有酒就好了,送別要有酒才好。”他低聲說,雙手按在她雙臂旁,在一霎失神後,低頭吻上了她的嘴唇。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她知道自己在病著,還是沒控製住,他人在病著,昏沉著,咬她的力氣重了,自己察覺了,喘了口氣,將她放開來。


    沈奚眼睛通紅地望著他,剛要開口。


    他又低頭,再次親上她。


    他這一生要說是風流快活,隻在年少時,青衫薄性少年郎,享著潑天的富貴,讀著聖賢的書。後來和侗汌留洋,處處被外國人瞧不起,也還是堅持讀了下來。留洋歸來,個人前程似錦,家國前路黑暗,他就再沒一日做到真正的快活。


    他燒得意識低迷,卻還在親著沈奚,直到兩手從她的肩挪到她的臉上,摸到她的臉,才發現自己的是手真是燙的可怕,離開她的嘴唇,臉挨著她的臉,半晌低語:“三哥有句話是真的。”


    身付山河,心付卿。


    沈奚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我知道……”


    他在告訴她,她沒有錯愛他。


    她抹掉眼淚,沒來得及再擦,嘴唇又被他吻住。這是第三次在吻她。


    沈奚隻覺得天塌了下來,耳邊轟隆巨響,眼前全黑著,身體裏的全部血液像奔湧的洪流,東流的逝水,毫不留情地沖刷過她的身體,過去日夜,點滴分秒,都是被洪流卷過的泥沙,水能過去,可沙土全都留在了骨頭縫裏,永難逝去。


    傅侗文捨不得自己,他沒有說,可這一吻又一吻,是把他的心事全說盡了。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逝水東流去(2)


    沈奚感到他手掌壓著自己的臉頰,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頭,拭去了淚珠。


    “過年哭不成樣子,也不吉利。”他說。


    這樣靜的屋裏,唿吸都是大動靜。


    沈奚出門匆忙,並沒多顧上自己的髮辮。傅侗文看著她歪七扭八的辮子,給她解開,蓬鬆的長髮披在肩上,他試圖為她重新編起。試了兩次,都是徒勞,隻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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