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房裏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她輕聲說。


    “要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後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裏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從褲袋裏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戴到了臉上。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


    他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裏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壓著自己的心情說。


    他是糊塗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後又或許要愛別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褲袋裏,揮手,讓四個帶槍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轎車,“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裏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裏輕輕泛白:“我父親也是這樣,這裏全是這樣,我能有什麽辦法……可我也隻是想要你的感情。”


    “要我的感情做什麽?我站在這裏,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走下石階,“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見她不動,他掏出了懷表,看了眼時間:“我的同學很守時間,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民國四大軍校:雲南講武堂、保定陸軍軍校、黃埔軍校、東北講武堂


    **1913年,二次革命是孫中山發起的反對袁世凱的武裝革命。在那場革命裏,保定軍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軍隊。後革命失敗,孫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傅家三公子(1)


    那日後,辜幼薇再沒進過這院子。


    傅侗文從和辜家再次訂婚後,有了外出走動的機會,白天時常不在。


    一個楠木盒子裝著的麻將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課。鬥雀鬥雀,東南西北、龍鳳白、筒索萬,這在京城裏最實行的樂子,她今日從頭學起。《繪圖麻雀牌譜》是修煉寶典,譚慶項和萬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鬥起來,這兩個醫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小萬安。


    “你到底是怎麽練就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爺交待我學,前後用了三、四年,”萬安把右手舉起來,給他們看自己的手指關節,十中有六都是變了形的,“我不比你們兩位,都是讀書人,腦子活絡。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沈奚抓他的手想細看。


    沈奚瞧出了蹊蹺:“你這手骨折過?”


    萬安笑,“誒”了聲,算應了,抽迴手,不安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


    她在仁濟時見好多病人在檢查時都這樣子,不過大多是外科和婦科,尤其婦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萬安和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似的,卻和在紐約兇她的樣子相去甚遠。


    後來那晚,沈奚私下問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傷的。說是一開始學藝不精,又沒天資,暗暗埋怨自己枉費了三爺的栽培,對著牆給砸骨折的。


    “是個傻孩子。”他評價。


    到12月底,雲南獨立。這場仗終是打了起來。


    傅侗文出去的時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勞心勞力地應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燒幾日。沈奚和譚慶項輪番伺候著他,每逢燒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場。


    是心病,心疼出來的病。


    傅家從小年夜開始過新年。


    這年要過到正月結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應酬和戲班子來。傅家嫡出的隻有大爺和三爺兩個,往年三爺都是以生病為藉口,避開這些。


    今年倒不用尋理由,左右沒人搭理他。


    現下在傅家一唿百應的是大爺,大爺又和傅侗文最不對付,別說是傅老爺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沒吩咐,家裏人也鮮少往來。唯獨不避諱傅侗文的小五爺也在傅家大爺的安排下,被送進北洋嫡係的軍隊裏,正月才能迴家。


    小年夜這日。


    晨起上,沈奚醒來,見身邊沒人。


    徹夜未歸?一定是有什麽要緊事耽擱了。


    沈奚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答案,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這是昨日在書房翻出的《理虛元鑒》。她和譚慶項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醫在傅侗文的病症上幫助不大,依託中醫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來的治病養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處。譬如這本書,就在強調時令、節氣和情緒上對病情的影響……看著看著,再看鍾表,十一點了。


    這是要何時迴來?


    沈奚下了床,門外候著的丫鬟馬上伺候她盥漱。


    “三爺沒迴來過?”她問。


    “在書房裏頭,昨天後半夜迴來的,就沒進來睡,”丫鬟笑著迴,像猜到她會問,“三爺還對譚先生說,過年了,要迴來陪一陪沈小姐呢。”


    沈奚莫名對著鏡子發笑。過年真好。


    丫鬟瞧在眼裏,也暗笑。


    她去書房尋他。


    簾子掀開,屋子裏的炭火盆被風撩得起了灰塵,盤旋成一個小風旋,帶起灰。


    書房裏的麻將桌還擺著,傅侗文獨自一個坐在麻將桌邊上,右手毫無章法地劃拉著,他聽見她來的動靜,他抬眼瞧了她一眼:“昨夜迴來太晚,不想吵醒你。”


    她搪塞:“其實我睡得沉,你上床我也不曉得。”


    傅侗文不言不語地,這場麵像她是那個深夜歸家的,而他才是獨守空閨的人。


    麻將牌正麵是象牙的,背麵是烏木,在他手下,嘩啦啦地碰撞著:“不過我去看了看你,臉上都是淚,摸一摸還是熱的,夢到什麽了?”


    “有嗎?”沈奚下意識摸自己的眼睛。


    哭過的話,隔夜不該是腫脹發酸嗎?也沒頭疼,不該是做噩夢的樣子啊。


    玩牌的男人終於笑了:“我說什麽你都要信,騙人也騙得沒有意思。”


    “……難得見一麵,開口就騙我。”


    他抱歉笑:“是有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來,讓三哥瞧瞧你學得如何了。”


    1916年1月27日,小年。


    這天,四個人一桌麻將,鬥起雀來。


    隔著窗戶紙,聽到風聲,丫鬟每每進來,掀簾子就帶進來冷風。起初沈奚不覺得,後來被傅侗文贏得多了,有種學生努力進修,卻鬱鬱不得誌的念頭,隻覺得每一陣風都撩得後脖頸冷颼颼的。最後譚慶項先繃不住,笑著說:“侗文,你倒也是好意思。騙自己女人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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