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遊輪上,沈小姐身邊的那位先生心疾難愈,有留學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對不對?”


    沈奚抿起嘴唇來:“你如果想問他,那我現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搖頭:“你聽我說下去。我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就是因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頓半晌,說,“其實我和段家有點親戚關係,段祺瑞……你應該聽過。”


    袁大總統的心腹?沈奚錯愕。


    這樣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軍一派的,份屬同僚,為何不願相認?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讓家裏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仍舊在國外深造,”段孟和無奈一笑,“所以才會騙了你們,對不起,沈小姐。”


    “你迴國沒有告訴家人?”


    “歸國五年,從未歸家,”他說,“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這話倒嚴重了。


    沈奚輕搖頭:“我沒生氣,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輕鬆不少,“來,我們說說你。是改變主意,要來仁濟了嗎?”


    “並不全是。”


    “那麽?”他笑吟吟看沈奚,“是為什麽呢?”


    “我隻有三個月在上海,想找點事情做,所以來自薦,”她望一眼地上堆積如山的紙,上頭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嗎?醫學背景,精通中英文,中醫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卻很開心:“當然,”他指滿地的文件袋和堆積如山的紙張,“我正為了這些東西發愁,你一定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的過去各科室遺留下來的術後記錄和病例。


    因為仁濟要搬去新的醫院大樓,這些資料也被翻了出來,要求重新整理。院長原本想交給住院醫生們,但醫院本來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時間不夠,誰還有空整理歷史遺留資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這難題就被丟給了他。


    在上海,一個既懂英文,又懂醫學的人已經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醫生,不是整理資料的助手和秘書。


    所以說,沈奚真是天使。


    來拯救他的天使。


    “這裏邊有骨科的嗎?”沈奚很感興趣。


    三個月的時間,不夠做正經工作,卻剛好適合幹這個。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國內也還沒有一家西醫醫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著解釋,“民眾在這上麵,更信任中醫。”


    原來是這樣。


    她很清楚,臨床經驗是最重要的財富。


    所以這些病例對她也是同樣珍貴,臨床經驗都在這裏頭,是頂頂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個工作。


    但她同時,也不想浪費在仁濟的這個好機會。她在徵得段孟和同意後,每天都要帶一些迴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帶迴醫院問。這樣,白天還有時間去跟那個英國人在外科實習,去門診或病房。假若還沒係統的骨科科室,那麽在外科也不算偏離她在紐約所學。


    更何況,在仁濟,不少醫生也是輪轉科室的。


    段孟和就說他在內科、外科和兒科,甚至是婦科都呆過。


    “這樣輪轉科室,能對臨床醫學有更深入的理解。”他如此解釋。


    資料裏有許多病例都是幾十年前的,字跡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議下來,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後人查看。“沒問題,你管墨水。”她答應了。


    於是,


    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雖不是傅侗文,卻是他送的那一支鋼筆。


    一晚,鋼筆墨水用盡,卻還有小半頁紙沒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於是滿屋找尋墨水,想著他曾在這裏住過,總會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東西都堆在一樓角落,木箱沒上鎖,打開兩個,都是書。


    櫃子裏倒翻出來幾本日記。這是很私密的東西……


    沈奚沒多看,將它們原樣放好,又在櫃子右側的邊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頭那封字跡娟秀,用小楷寫著——侗文親啟


    在深夜猛見到這個,倒像心裏有個招搖過市的小促狹鬼,晃著,纏著她,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看看吧,無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繩子上摩挲了會,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麵,一樣的字跡,顯是出自同一個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氣了,沈奚侷促地將它們塞迴去,關上櫃子。


    非禮勿視,非禮勿念,非禮勿深思。


    她趿拉著拖鞋,跑上了樓,沒幾步又迴來,將燈關上。


    迴去二樓房間,也顧不上什麽今日事今日畢了,直接關燈,睡覺。


    三個月後。


    鋼筆墨水的空瓶子堆滿了書桌。


    沈奚沒有丟掉它們,想作個紀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擺在了書架上。


    她滿打滿算,將日子算到了最後這一天。


    她把段孟和辦公室遺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門別類地給他寫了說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裏,竟也有不舍。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著心,為他翻著說明,一頁頁講解。


    段孟和是個喜歡玩笑的人,今天倒話不多,隻是聽她說。


    她最後將辦公室的銅鑰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時用早餐。”


    段孟和在某些方麵和她近似,一但心思在工作上,就會廢寢忘食。這裏的住院醫生有嚴格用餐時間,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約束,反而還不如住院醫生的生活健康。


    條條框框,有時還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問你,”段孟和打開抽屜,收好那把銅鑰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還是別的什麽?”


    傅侗文叮囑過她,不要對外人說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沉默後,她說:“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個孤兒,一個家人都沒有,他是我最親的人。”


    他驚訝:“你從未提到過。”


    這如何提?沈奚低頭笑:“你是有家不想迴,但總有扇門,有盞燈為你留著。我和你不同,我在紐約住過,上海住過,廣州住過,可在哪個公寓裏住都和在遊輪上一樣,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說,“當然,我能養活自己,不是想依賴家人。而是,心裏的。”


    在最落魄時,理想都說不動了,身心俱疲時,哪怕沒有力氣再走迴去,死在半途中,也會知道有個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會全理解的,至多是體諒吧?”


    不親身經歷,都不會了解。


    沈奚講完,暗示告辭,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門外?”沈奚徵詢他的意見,對這個亦師亦友的男人,她卻始終保留著秘密。有關住處,有關傅侗文,有關她自己,從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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