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下找的,點來試一試。”他低聲說,把玩她領口的紐子,額頭壓在她額頭上,望著她的眼。沈奚困了,想闔眼,可想著他總有話要說。


    她這套衣裳的布料有暗紋,在昏暗的房間裏變幻著,她動一下身子,那上頭的花紋就換個樣子。他賞看了會兒,說:“有兩句話,我說,你聽著。”


    “嗯。”


    “你家人過去是做革命的,清朝雖亡了,但北洋一派和革命黨是勢不兩立。沈家也還有仇人在世,所以除了我和慶項,你不可對第三人說自己的身世。”


    她應了。這個她懂,在紐約也始終守口如瓶。


    “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我們的事藏在心裏,”他說,“三哥不想做你的催命符。”


    那天陳藺觀對傅侗文的唾棄,她還記得,船上那唱戲的男人,她也還記得,這並不是在唬她。沈奚又點點頭。


    見他不說話了,她倒心慌慌的:“還有嗎?”


    他的手指,壓到她眼皮上:“歇一歇,我定了黃包車,天黑前走。”


    沈奚抱住枕頭,依著他,閉了眼。


    天黑前,水退了不少。


    傅侗文給老夫婦留了錢,是給屋子陌生的婦人和孩子的。沈奚要走了,還在左右拽著床單,想拉平了,可又總覺有“可疑”的褶子。這女孩子的糾結害羞落到傅侗文眼裏,倒是可愛,在沈奚臨出門時,把她換過的衣裳都丟在上頭。


    淩亂著,歸還本來麵目。


    到碼頭上,天黑透了。


    月在雲霧裏,很小,光也黯淡。遊輪的煙囪冒著滾滾黑色濃煙,從她這個角度,將月都吞沒了,和兒時見過的一比較,完全是兩種樣子。


    古人還是錯了。那明亮的,是在心裏夢裏的故鄉。


    管家看他們在開船前歸來,很是慶幸,在用英文說著,他們還在擔心著,倘若客人趕不迴來,要將行李托送去哪裏。傅侗文沒留過在廣州的地址。


    傅侗文被困在廣州那間公寓,兩個老夫婦沒有看報的習慣,他也沒見到國內的報紙。上了船,草草沖洗幹淨,問管家要來了幾份報紙,在私人走廊看起來。


    久違的中文,每個字都不放過。


    文人在報上大罵袁世凱,罵他“授卿令”的假仁假義,罵他祭天的狼子野心,一直罵到到他和日本簽訂的喪權辱國“二十一條”……這二十一條披露在報上,條條觸目,字字驚心,看得傅侗文心一陣地急跳,胸口又是悶得透不過氣。


    他在十三行的茶樓裏也聽了幾句,沒來得及深究,就被洪水沖亂了步伐。如今條條框框,詳盡的羅列下來,遠超他的想像。


    可笑的他,還在船上和杜邦公司的董事據理力爭。


    沈奚看著他的臉色變差,看著他煩躁地皺起眉,又不敢去奪他手裏的報紙,頻頻求助去看譚慶項。


    “好了,你洪水都逃得過去,別為幾份報紙失了風度。”譚慶項說。


    傅侗文目光沉沉,自嘲笑著,沉默不語。


    幾份報紙帶來的陰霾,直到旅程的最後一日,還瀰漫在他們當中。


    甲板上,沈奚將自己的皮箱子收拾妥當,準備跟著人流下船。身旁是衣裝筆挺的傅侗文,他腳邊有三個皮箱子,一大兩小。稍後,船上的人會幫他運下船。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會分別下船,分道揚鑣。


    傅侗文手裏揉著一支煙,他已經將上海公寓的地址、鑰匙,還有他的一封手寫書信都交給了她:“三個月,我會安排人來接你。”


    離國這麽久,去時和此時已是天翻地覆,他不能冒險帶她在身邊。他當年費了力氣救她,不是要她為自己涉險,是想要她有自己的新生。


    細碎的、棕色的菸絲掉在甲板上、她和他的皮鞋上。


    沈奚應了,喉嚨口被什麽堵著,不曉得再說什麽。


    傅侗文看一看懷表上的時間,又去瞅她。


    分分秒秒,分別就在眼前。


    鍾錶這個東西,把時間分得那樣細碎,在你眼前,一秒秒地讓你感知著流逝……


    這樣的近,兩個人的膝蓋都挨到一處,卻什麽都沒做,傅侗文將揉爛的香菸塞到長褲口袋裏。“假若三哥死了,會有法子讓你知道。”他說。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流湧動,沈奚費力地提起自己的皮箱子,帶著她從美國帶迴來的書、衣服和私人購買的手術器械,擠入下船的旅客中。她像一個普通的,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穿著新潮的連衣裙和高跟鞋,走入下船的甬道。


    走一步,心收緊一次,想迴頭,沒顧得上,已經被人後人推搡著,下了船。


    第20章 第十九章 此去幾時還(1)


    傅侗文見沈奚下遊輪,迴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一點點將褲子口袋裏的碎菸絲掏出來,扔到金色的菸灰盤裏。


    一分鍾,兩分鍾,到第三分鍾,他沒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捨不得?擔心?”譚慶項走來。


    他是一個久經情場的老實人,每迴都和姑娘說好了要聚散隨心,可都是姑娘比他瀟灑。他總能時不時地記著姑娘甲的頭髮香氣,姑娘乙的手指餘溫,等等,感懷許久也放不下,於是他自認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會,”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過一會,又說:“我想要個姑娘幹幹淨淨的身子和心,都不難,可要我這渾濁不堪的心,去幹幹淨淨喜歡一個人,很難。”


    迴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休說沈奚,他都厭煩自己。


    譚慶項摘了眼鏡:“這是在罵誰?你不幹淨,豈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兩人對視,都笑了。


    他們很快下了船。


    碼頭上,有在找尋親人的旅客,還有在運送補給的船員和搬貨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腳的泥腿子。芸芸眾生,身影交錯。


    “我去找人搬行李——”譚慶項停住。


    四周,攏聚了十幾個人。


    領頭的男人行了禮,壓著聲說:“小的在這碼頭上等了六日,就怕錯過三爺。”


    譚慶項心下凜然。


    他們隱匿行蹤到這裏,從未安排誰來接。


    傅侗文不帶笑意,看麵前男人:“誰這麽神通廣大,猜到我要迴來?”


    “是廣州有人發了電報給老爺,說三爺迴來了,”男人說,“老爺原本不信,想著三爺孝順,要迴來,就算不大張旗鼓擺個排場,也會先告知家裏。可老爺雖不信,大爺卻信了,大爺是對三爺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製日貨幾個月了,許多革命黨趁亂鬧事,大爺怕三爺遇到革命黨作亂,就發了急電給小的,讓我們接了三爺,護送迴京。”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攏在袖子裏,“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說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給大爺辦事。”男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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