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葡萄酒、水晶杯,資本家、欲望蠢蠢的貴族婦人和小姐。


    這便是他在遊輪上生活的另一麵。


    傅侗文很會說情話,英、法、俄文都運用自如。他曾和譚慶項說,逢場作戲,紙醉金迷,就像他在北京城裏,權色財,你總要圖謀一樣,才能讓人去接近你。


    他從下午茶到晚餐都和這些人在一處,差不多到八點,人不舒服,先告辭,去了一等艙。


    譚慶項的女朋友在房裏洗澡,他聞著滿屋子香膩的脂粉氣,更不適。於是,兩個男人到公共甲板上去,在露天的地方坐著。


    難得沒雨雲,甲板上也有不少閑雜人。


    他這裏,是單劈出的一塊,給頭等艙客人的。這個點,上頭的男人們正在雪茄菸氣裏侃侃而談,不會來此處。是以,隻有他倆在。


    譚慶項這兩日,也聽到日本藉口要對德國開戰,舉兵攻占了山東的消息:“我就不懂,我們為何不開戰,隻要我們對德宣戰,山東就能理所當然地拿迴來了。”


    “是提出要參戰,被國際上駁迴了,”傅侗文又去摸譚慶項的褲子口袋,摸出紙菸,倒出來一支,將自己帶來的火柴盒打開,嗤地一聲,劃亮了,“我們中國人想要在自己的土地上開戰,卻還要徵求全世界的同意。”


    他極少自己點菸,沒經驗,不曉得用手圍著護著那搖曳火光。


    海風一過,火苗滅了。


    剩下黑漆漆的一截火柴頭,在掌心裏笑話著他。“這樣不是個辦法,我們是一定要參戰,不參戰,永遠也沒有說話的權利,”傅侗文將它折斷,扔到海裏去,“慶項,十多年了。你說到哪一日,才是個頭。”


    到哪一日,家國可安。


    說到這地步,譚慶項不再順著他去抱怨。


    “你在這船上,還是要盡量寬心,”譚慶項說,“這幾日難得好些。”


    傅侗文摸自己的前胸,左肩,還有左臂,都不是很對勁。又搖搖頭,懶得說。


    看譚慶項的樣子,又要囉嗦。


    他談興索然:“你去找你的女朋友,我乏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佳人了。


    八點半,傅侗文迴到房間裏。


    四下裏都是暗的,唯獨洗手間有光。有淡淡的一個人影子晃在玻璃上頭。


    沈奚正在洗頭髮,洗手間的門被傅侗文推開時,她驚得將滿是白泡沫的兩手去擋著:“你快出去……”長發被白沫子堆成一團,濕漉漉的。因為怕弄濕了衣裳,她就把浴衣穿在了裙子外頭,長襪脫了,光著兩條腿,也光著腳。


    總之很狼狽。


    她不洗澡就不鎖門,因怕他真有事,會推不開門告訴自己。


    同住這些日子,他從沒在洗手間有亮光,又關著門時候進來過,她想不到,也料不到。白沫子下的一張笑臉窘得通紅,支支吾吾地,用肩將他頂出去。後背壓著,關了門。


    傅侗文的襯衫袖子上,沾了泡沫,立在門口,將泡沫撚在指上,一笑。


    隔一道門,他將把椅子拉到門外頭,坐了,看著門。


    影影綽綽的一個女孩的輪廓,在眼前一般。


    沈奚擰開黃銅的水龍頭,往浴缸裏放著水,放了約莫十分鍾的樣子。


    這十分鍾,他聽著嘩嘩水聲,半闔眼,見玻璃上她的影子,時而近,時而遠。


    “你說句話。”她應該是在擔心。


    “在等你。”他淡淡地迴。


    “你臉色,不太好的樣子。”聲音又傳出來。


    “無妨。”又死不了。


    沈奚將毛巾打濕了,先將長發上的白沫子一點點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譚醫生來看看嗎?”


    須臾,他才說:“等你好了。”


    這樣說,是承認了?


    沈奚也顧不得將毛巾撩水,急急地就將頭髮都浸在了浴缸裏,大概洗透了,將毛巾裹著頭髮吸幹水。怕太濕出去,不成樣子,心裏著緊,用力擦了會兒,攤開來,毛巾裏掉的頭髮比平日多了,沒顧得,又去看鏡子裏。


    半濕的,編起來,在頭上綁個緞帶,應該瞧不大出是未幹的頭髮。


    她料定他在窗邊上,那麽紳士個人,會給她留收拾的空間,可門打開,傅侗文卻還在桌旁,手邊上是一疊紙,鋼筆斜壓在上頭。人坐著椅子上,正對門,瞧著她。


    “你洗頭髮,我為何看不得?”他問。


    “不是看不得,”沈奚像個小女孩似的嘟囔,“是不好看。”


    燈光煌煌的,他人在笑。


    “我去叫譚醫生來,還是他看看,你是他的病人。”


    “剛從他那裏迴來,”他說,“用不到了。”


    難怪這麽晚。沈奚到桌邊去,也坐下來,不放心,在目光徵詢後,將他的腕子捏住了。


    這一個月旁的沒學會,把脈倒和譚慶項請教過。讓她和中醫一般,能手指壓著,就問出五髒六腑的毛病,那是天方夜譚。可心跳,總能數……


    是快的,可她的也快。


    沈奚見他是不給勸說的樣子,想著,算了,晚上睡得活絡些,隨時留心好了。她將他的腕子鬆開,這才瞥到紙上寫著的,竟是那兩句話。


    譚慶項說他在青樓贈美人的打油詩。


    酸梅子又來了。


    沈奚托著腮,望那字:“你很念舊嗎?想起故人了?”


    他搖頭:“在哪裏寫的都記不起,何談故人。”


    被強塞的酸梅撚出了汁,兌上水,添了冰糖,成了一盅消暑佳品。


    沈奚嘴角抿著,在笑。


    傅侗文將一頁紙揭了,要握成團,被她奪下。沈奚也不做聲,將紙在桌上鋪平,去用手心撫平那折出來的印子:“我拿來,恰好能做書籤用。”


    他看她,抄了鋼筆在手裏,拔下筆帽:“那是磨筆尖的廢紙。”手腕用力,筆鋒流轉,又寫了一張新的,揭下來,緩緩推到她眼下:“送你的。”


    是:一見成歡。


    沈奚將半濕的頭髮挽在耳後頭,把頭一張紙三摺,擺弄了會兒,才小聲說:“這不是你給別人的嗎?”


    “都是不相幹的人,”他低聲說,“那時寫,眼前是沒有人的。”


    其實他不解釋的話,她也能給自己腦補找藉口,可他這麽一說,卻很不同。沈奚嘴角抿著,將新的那張接過來,又去摺。他又去寫。


    仍是:一見成歡。


    “寫這麽多。”她臉更燒得慌了。


    他未答。一來,是胸口手臂,肩下都悶疼著,是想找點事來做,讓她察覺到又要擾亂這難得的氣氛。二來,也想多看一會她摺紙的樣子,所以想多寫幾張,引她去做。


    因著他的目光,就連摺紙這樣的事,也讓沈奚恍恍惚惚,心跳得不爽利。


    傅侗文再遞來的,卻是已經摺好的一張。


    沈奚疑惑,在他的目光裏,展開那紙,此番的字卻是:一見成歡,地老天昏。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不露相思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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