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旅程遇到同胞,又是同行,譚慶項也很快參與到談話中。


    “這個船醫還說,他從未見過中國的西洋醫生,”沈奚笑,“先生你一來,又多了一位。”


    “盲人摸象,他在海上十年,又能見到幾個中國人?”那人含笑,“西方人的固有想法,總會改變的。”


    是啊,總會變的。沈奚不由望向傅侗文。


    傅侗文禮貌地在一旁,對她輕舉了舉茶杯,示意他在聽。


    這微妙的一個小動作,隻有她看到了。


    “沈小姐,為何會選擇讀醫學?”錢源閑聊著。


    “因為……我是廣東人,接觸西醫比較早。”


    “這樣,也對,”錢源笑,“國內的西醫是在那邊發展起來的,澳門也是。你小時候就會去西醫診所看病了?”


    沈奚點點頭。


    “沈小姐,這樣吧。我先說來意,我這位同事在上船後受船長的邀請,去見過了你的病人。在他看來,你完成的很出色,所以他想麵見你。問問你,迴國是如何打算的,是否願意去仁濟。”


    那個英國人也在說,“沈小姐,國內在骨科這裏還沒有專門的診室,但仁濟已經有了這方麵很多的經驗,還有,我們仁濟醫院早已經領先了國內的西醫醫院。尤其在外科上。”


    “現在骨科還沒發展起來,你可以考慮跟著我這位同事繼續深造,我們仁濟開創了外科消毒法的應用,這在中國是最早的。”


    沈奚很是意外:“謝謝你們,可我……”她看向譚慶項,不太確定,“我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你們的邀請讓我很惶恐。”


    兩人相視而笑。


    錢源解釋:“歸國的醫學生太少了,外科上更少。我們需要更年輕的學生。”


    沈奚點點頭,大概了解了。


    “這船是到上海,請問你們的目的地是?”


    沈奚又去看傅侗文:“北京。”


    “哦,是北京,”錢源蹙眉,遺憾地問,“沈小姐家在北京?”


    沈奚猶豫。


    “她是我太太。”傅侗文替她答。


    “這樣。”錢源更是遺憾了。


    原本他會遺憾,可能這位難得歸國的留學生,會要去協和,現在看來,她應該隻是讀書消遣。看這私人甲板就能猜到,這位傅先生家大業大,並不需要妻子拋頭露麵去工作。


    不過兩人還是對沈奚很是欣賞,又聊了許久,聽譚慶項說到翻譯醫書,馬上拿出來了珍藏本,送給他們兩人:“並不是早年的孤本,是手抄本。權當留念。”


    是仁濟早年翻譯出版的《中文醫學詞典》、《西醫略論》和《婦嬰新說》。譚慶項在兩人在時還沒表露,等人告辭了,馬上拿起那本詞典:“這可是鹹豐年間的書,名副其實的第一套西醫翻譯書。”譚慶項興致勃勃地給沈奚普及。


    這對他在心髒學上的翻譯,極有幫助。


    譚慶項剛說完,那個錢源又出現,抱歉地摘帽點頭,笑著對沈奚說:“方才忘了說,我剛給我們的院長寫了申請信,也許馬上就能買入一架x光機。如果你以後真的從事這一行,如果你需要,可以給我來信,我會安排你的病人來仁濟優先使用。”


    “謝謝你。”沈奚被他的這種醫者心打動,對他點頭致謝。


    錢源笑著,將她的手執起,低頭一吻:“很榮幸。”


    他的動作很自然,沈奚雖被嚇到,卻沒好意思阻止,隻是在他碰到自己指背的一瞬,就算是受了禮,急匆匆地收迴手。


    “傅先生,不會介意吧?”錢源反倒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把玩著茶杯,微笑著迴:“後不為例。”


    錢源沒將他的話當迴事:“是我唐突了,再次告辭,各位。”


    訪客離開。


    譚慶項也不去管他們,連自己女朋友也丟在一旁,隻將心思放在了書上。


    甲板安靜著。


    傅侗文將空茶杯擱在了桌上,兩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裏,離開這裏。


    沈奚見他走了,更待不住,半分鍾後匆匆丟下句話:“你慢慢看。”人也追著出去了,途中不見人,問了管家,才曉得他去了頭等艙的圖書館。這船上統共兩個圖書館,頭等艙隻對自己艙的人,二等艙那個倒是對一二三開放。


    本就隻對一個艙開放,又因為是有書單的,需要什麽管家送去就好,完全不必親自去。


    所以,平時不見什麽人去。


    中國人喜歡的書架,是能透光的,簡單的是木架,厚重的書。西方反倒更熱衷將書架打造得厚重,書倒像是塞在裏邊的一排排精美的裝飾物,去陪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


    她剛上大學見到圖書館,腦海裏第一個蹦出來的念頭是:這要倒下來,可是滅頂之災,誰都逃不掉的……自那後,她每每走入,就會有壓抑感。


    在這裏也是。四下無人,更沉悶。


    沈奚提著心,左顧右盼。


    快走到底才見到他的人,沒在看書,手裏也沒拿著,反倒將西裝隨便折了兩折,塞到半空著的書架上。他將手臂撐在書架上,頭低著,去看腳下的地板。


    “你不舒服嗎?”沈奚到他身邊去。


    傅侗文偏過頭來。那雙眼沒有光,甚至一開始都沒焦距,慢慢地,他人的思維匯聚到一處,眼睛也終於開始有了四周圍景物的影子,包括她的樣子。


    “我很好。”他說。


    是很不好。沈奚想,她背靠在書架上,挨著他的手:“你不高興?”


    傅侗文搖頭。


    “到這裏來。”他抬高右臂。


    沈奚欠身,鑽過去,他又將手臂一左一右撐在了她兩邊。


    在這麽大的圖書館,他為她畫了個圈,小小的,方寸之間。她輕輕屏息,怕自己的唿吸都落到他臉上。


    “方才,想到侗汌。”


    是這樣的原因,她想。


    “仁濟過去也會幫鴉片上癮的人,他常提起。”


    “四爺他……”沈奚沉默一會,轉去問,“你看醫學雜誌,是因為想起四爺?”


    他微笑,在默認。


    她不會安慰人,但想嚐試:“你去紐約,我們再見到那日,你讓我叫你什麽?”


    “三哥。”


    “同樣是叫你一聲三哥,我也會做到很好。”她仿佛在宣誓。


    他安靜著,笑著。


    “替三哥解開領帶,好不好?”他說。


    沈奚沒想透他的話,不舒服,那便出去好了,這裏空氣是不比外頭。她糊塗著,還是把領帶扣給他鬆開了,又去扭開紐扣。到這個地步上……


    領帶掛在那裏,領子也鬆垮了。


    有人在玉盤裏放了明珠,左右晃著,珠子從這頭滑向那頭,又從那頭溜了迴來。她的心就是那顆珠子,滑來滑去,抓不到邊沿,停不下。


    多少琵琶夜上樓,香薰鴛被白團扇,他都是坐著看戲的那個,在這一處,卻是登了台。卻真像那戲詞裏說的,引她“……繞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口兒鬆,衣帶寬……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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