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得硬著頭皮:“三哥。”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著門,正穿西裝:“關上門。”他說。


    沈奚反手將門關上,望著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捨不得三哥。”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迴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刷刷落著雨,從她這裏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隻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於他讀心的本事,訥訥道:“並沒有。”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致地笑著:“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迴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隱秘,他帶來的僕從都不會跟隨,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裏將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會要了人命。


    “隻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麽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麽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誌裏,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隻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後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麵前,將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麵,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裏之遙,家國動盪,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肉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後一麵。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迴國。”她低聲說。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迴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迴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迴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終於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鍾,晚一秒鍾,都要國破家亡了。”他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著,掏出懷表。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麽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裏,”傅侗文將懷表收迴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在海上。那時,你後悔就再來不及了。”


    這是答應了。答應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動的臉頰紅紅,笑起來。


    “就像titanic嗎?”


    傅侗文輕搖頭,笑嘆:“醫學生大概都是一個性子。”


    死生無忌諱。


    原定計劃,沈奚是最晚離開這裏的人,自然也沒有讓她提前準備。


    是以,傅侗文做了決定後,沈奚一刻也沒敢再耽擱,沖迴到自己的房間,將擱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來。上頭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濕毛巾草草擦了,開始裝行李。


    衣裳,內外的,計算三個月的時間,隻要及時清洗,無須太多替換。書籍太重,丟掉又捨不得。她將箱子蓋上,又覺得不放心,再打開,將手術刀放到了最上層,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後書的比例太大,比譚慶項的箱子還要重。


    她費力提著皮箱子到了客廳,少年負責幫她裝上車,提起的一霎,臉就變了:“你這是要拖三爺的後腿嗎?”


    沈奚臉一白,想奪下箱子,再刪減一番。


    “讓她帶,又能重多少?”譚醫生笑著,接過箱子,輕鬆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慣你家三爺不帶你走,帶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認,板著臉問她:“三個月在海上,你曉得如何伺候三爺嗎?”


    伺候人……她過去的知識庫裏,隻有如何伺候大菸鬼的教程。


    “我何時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從樓梯走下來,兩隻手的手指從後向前,滑過立領襯衫的領口,最後落在了領帶上,輕輕扳正。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尋常的瑣事……倒也不用,”少年鬱鬱,“可誰給三爺洗燙衣裳?”


    “這個我會。”沈奚舒了口氣。


    “會配衣裳嗎?三爺穿西裝,連襪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


    這關乎審美,沈奚遲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雖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隨著三爺這麽喚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記得三爺是救過你的。攸關性命了,你要和我們一樣,保三爺。”


    話沒接上去,又壓了重擔下來。


    傅侗文微微笑著,曲起兩指,狠叩了下少年的前額: “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倒像個白相人。”


    少年啞了。


    沈奚沒聽明白,輕聲問:“白相人是什麽?”


    幾個僕從都笑了。


    其中一個中年人迴她說:“小錢的家鄉話。”


    沈奚點點頭,其實沒懂。


    他們在這時都是輕鬆的,在客廳裏,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場宴席。當有人為傅侗文他們開了大門,氣氛漸冷了。


    沈奚也被這壓抑氣氛搞得緊張不已。


    風灌入門廊裏,颼得她額頭髮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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