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抱著雜誌,從客廳跑上樓。


    到二樓樓梯口時,傅侗文正站在走廊盡頭,右手插在西褲的口袋裏,在看窗外。


    他端著一副公子哥兒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樣,看上去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但其實,他們的“和氣”是居高臨下的,帶著看戲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為你能入得他們的眼,或許你隻是一個任他們品評、看賞的戲中人。


    傅侗文聽到她的腳步聲,迴過頭來。


    離得遠,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對不起。”


    傅侗文像不領情:“為什麽替別人道歉?”


    若不是因為她,陳藺觀也不會認得這間公寓,更不會有今日這場飛來的衝突。沈奚抱著雜誌,還在心疼著,不敢讓傅侗文看到被弄髒的封麵。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遠渡重洋送到這裏的雜誌。海上顛簸,長途風雨都沒讓它們有任何損傷。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門外,如此輕易就被糟蹋成這樣子了。


    四麵楚歌,雖然敵人隻有上帝一個,但她覺得此時此刻,全世界在和她為敵。她是被逼退到水邊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沒那麽美。


    “去換身衣服。”他說。


    沈奚順著他的話,低頭看,原來衣裳已經被雜誌上的泥水弄髒了。


    原來,他早看到了髒了的雜誌。


    她低著頭,頸後被壓了千斤重,不做聲。


    傅侗文倒對這個不氣不惱,他對外物一貫沒什麽情感,更何況隻是幾本雜誌。


    “今天不用做功課,是不是?”他問。


    “嗯。”她聽到自己有了迴應。


    “我們去過新年。”


    “去哪裏?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嗎?”沈奚望向他,因為想要彌補剛才的事,愈發緊張,“可我沒什麽好衣裳,怎麽辦?去的地方,或是要見的人對你很要緊嗎?”


    “去一個,沒人會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迴答她。


    第6章 第五章 今朝酒半樽(3)


    臨行前,傅侗文遞給她一個新的寬邊帽。


    可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雖這麽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紋軟呢外套,立刻認定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寬邊帽,才像是個樣子。


    可他的措辭,和最後去的這個地方,真是——


    天差地別。


    她以為是個僻靜之地,未料,是滿座紳士小姐的電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內的大幅黑白海報前,留意到上邊的首映時間,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還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這一個月是在何處,竟然知道《cindere》在這裏的上映時間。這個故事婉風提到過,她很喜歡灰姑娘的愛情,但隻在招待紳士小姐們的大影院裏才有,她沒閑錢看。


    “海報很特別?需要看這麽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後,也去端詳牆麵上的這張宣傳畫。


    這是離開公寓到現在,他說的第一句話。


    “在看首映時間,”沈奚抬頭看他,“你不在紐約,竟然還知道最新的電影?”


    “一個朋友送的票。”傅侗文將手臂打彎,目光示意,沈奚學著周圍小姐們的樣子,將手繞到他的臂彎上。隻是手指虛虛攏著,懸在他衣袖上方。


    “沒試過這樣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問。


    沈奚輕搖頭。沒人可試。


    傅侗文不動聲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讓她的手踏踏實實落在了他的臂彎裏。


    她暗自鬆了口氣。


    一路上的緊張,絲毫不亞於初次將一具屍體開膛破肚……


    萬幸,過去了。


    兩人入場晚,幸好是包廂,不會打擾不相幹的人。


    安靜的電影院裏,默片的黑白畫麵鋪陳開來,時不時插入字幕來解釋主人公的對話。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戲。這樣一比較,還是聽戲好,唱腔做足,至少有個熱鬧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裏,軟綿綿的,她輕輕地將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娛。


    傅侗文笑著問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無人,她放心大膽地用中文說,“看一次新鮮,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兩指按住自己額頭兩端的太陽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過雖然看得很不得勁,倒有一點是好。


    兩人之間的氣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還是有內疚:“有什麽是你沒有嚐試過的,我能帶你去就好了。”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


    傅侗文尋思了會兒:“你可以給我買一份爆米花。”


    這個容易,隻是這種高檔地方也不賣,大概……她想在看馬戲的地方應該能買到。


    “終於和我說話不緊張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點點頭,被他看得臉燙。


    “既然不緊張了,迴答我一個問題,這個你喜歡嗎?”他用目光去掃場內。


    沈奚會意,他在問電影:“我們中國人喜歡熱鬧,這個太單調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聲說,“以後有有聲的電影,會好很多。”


    “有聲電影?”傅侗文笑,“很大膽的想像。”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於他的留學生涯:“你在倫敦,也常看這個嗎?”


    傅侗文搖頭:“看過兩次歌劇。在那裏很無趣,女人的出現是為了炫耀珠寶,男人——”


    包廂門被打開。走入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


    沈奚被嚇了一跳,傅侗文臉上的笑容反倒濃了一些:“這場電影有五十幾分鍾,烏爾裏希先生已經錯過了半小時。”


    傅侗文說著,起身,和對方握手。


    原來,他今晚真正要見的人,才剛出現。


    包廂有兩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視角最好的前排,這個男人進來後,他們並肩坐去了後排。那裏視角雖然差,卻最適合閑談。沈奚依舊端坐在原位,聽到包廂門再次被打開,是醫生的聲音:“這裏空氣太差了,我讓司機在外候著,等你們談完就走。”


    沒有傅侗文的迴應,沈奚猜,他是用手勢做了迴答。


    包廂門再次閉合。


    傅侗文和這個客人開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談。


    “我的妹妹說她不喜歡這個。看來,我們沒有合作的緣分了。你知道,在中國,這個產業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來掌控,很麻煩。”


    “傅先生,這隻是一個小生意,你感興趣,我可以送你一個電影院,你覺得麻煩,大可以忘記我對電影院的提議,”對方笑著迴應,“你該清楚,我想做的是鴉片。”


    短暫的安靜。


    大屏幕上,出現了英文字幕,王子說要召開宮廷舞會,他想尋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讀不清字幕,整個人的神經都被吊在“鴉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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