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林輕在路邊搶了兩把西瓜刀,一路追到了看守所門口。

    這是林輕腦中的活動。

    事實是,她正穿著十分不慣的一字裙,坐姿端正地等在凱萊大廈總裁室外。

    衣著講究的工作人員路過時目不斜視,過了一會兒,一名穿著高腰裙的秘書走過來:“林小姐?謝總請您過去。”

    林輕進去的時候,謝明邗正坐在辦公桌後麵咳。

    見到她進來,他對辦公桌前的椅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輕並沒坐,開門見山地問:“我爸爸呢?”

    話音未落,從屏風後麵轉出一人來。

    謝明邗起身讓座,林緣卻很隨意地拉過牆邊一張椅子坐下了。

    一時間謝明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卻聽林緣說:“明邗,你是主人,我是客。凱萊我既然給你了,就是你的,你不要放不開。”

    說罷,他轉向林輕:“有什麽要問爸爸的?”

    林輕在外麵平複了好一會兒心情,這會盡量不去往壞處想:“爸爸,我二十四歲了。”

    她直了脖子:“你那天和我說的故事,我不信。”

    林緣十指交握,桌後的謝明邗剛站起來,卻聽林緣說:“明邗,自家人沒什麽好迴避的。”

    說罷,他轉過目光,再一次看向林輕,最後妥協:“爸爸老咯,女兒大咯,騙不了咯。”

    “我年輕時確實癡戀過你母親幾年。別笑你老爹,當年追小靜的人拉出來,一米一個,能繞電視台半圈兒。”

    “和我不同,你母親出身大門大戶,從小極有主見,確實不是個因為一句話就拋夫棄女的。”

    林輕看一眼謝明邗,卻見他垂目不語,看來是早知道這些。

    林緣停了停,丟下一枚炸彈:“李洐和羅薇薇酒醉開房,全是金靜一手安排。”

    林輕抬頭:“什麽?”

    林緣曉得她會如此,繼續解釋:“你母親雖然對我沒有感情,對你卻還有愧疚。她上一次懇求我騙你,確實是不想你知道這些。”

    林輕還是年輕,這種事情想不明白:“給李洐安排外遇?她圖什麽?讓王茗提出離婚?王茗離婚對她有什麽好處?”

    林緣也不點破,繼續說:“你上一次問爸爸,王凱行為什麽不對付李洐,有一點我們沒有和你說。事發以後,李洐對外

    宣布羅薇薇因腦死亡去世。這麽一來兩個孩子都沒了母親,王凱行不忍心讓他們又同時沒了父親。”

    林輕又是一愣:“可是你們都知道羅阿姨活著……”

    “自然是有人把這事透露給王凱行的。”林緣慢悠悠地,“是羅薇薇的兒子自己說。”

    “哥哥?”林輕感覺腦子裏有什麽逐漸成型,可她卻拒絕那漸漸浮出水麵的怪物,“他難道是……”

    林緣點頭:“以王凱行的身份,他不會找羅薇薇麻煩,隻會覺得被李洐耍了。”

    林輕想起那天在茶幾上看到的資料,忽然心裏發涼:“哥哥他故意把證據泄給王凱行?他要抱李洐同歸於盡?”

    “如果我猜的不錯……”林緣敲了四下扶手,“不止李洐。”

    林輕隻覺得眼前一黑,站起來有些恍惚:“爸,你等我,我喝口水……”

    她像顆迷路的衛星似的,在房間裏繞了幾圈,最後還是謝明邗給她接了杯水。

    林輕握著水杯,水麵隨著她的身體一起波動:“爸,明邗哥,你們有辦法對不對?”

    她聲音也跟著發顫:“他沒害過你們,甚至還幫過你們,你們不會見死不救的是不是?”

    她走過去,在林緣麵前蹲下身去,拉住他的手:“爸,他才過32歲生日,他後麵還有那麽多年,他那種人,在裏麵三個月都呆不住,呆一輩子……他會瘋的……”

    林緣反握住她的手,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她頭頂:“爸爸當年沒本事,被人打成個詐騙犯,隻能扔下你自己跑了;爸爸現在還是沒本事,隻能給你爭取這幾天。”他從桌上拿過文件,隨便翻了一頁,“別說我們都是沒權勢的生意人,就算你爸坐上國家領導的位子,也救不了他。”

    “光這幾條裏隨便抓一條,都夠槍斃個幾次了。”

    就在這時,謝明邗桌上的電話響了。他用眼神請示了林緣,接起來道:“我是謝明邗。”

    對麵不知道說了什麽,林輕隻覺得謝明邗的臉色越發不對,聽到最後,他直接捂著胸口彎了腰。

    放下電話,謝明邗緩了一會兒,臉色慘白地說:“他對二十五條指控……供認不諱,同時供出李洐、王意、李洛凱、宋彥宏等十六人。”

    幾乎是同時,林緣腿上一濕,是一杯水翻在他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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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輕覺得自己可能是從謝明邗辦公室的窗子跳下來的,因為她不記得她到底是怎麽到了大街上。

    街上人來人往,她滿腦子隻剩下林緣的最後一句話:“你要滿足一個男人最後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滿足他?怎麽滿足他?揮著小手絹含笑看他抱著一群人同歸於盡?

    不可能!

    可是她又能做什麽?

    林輕從沒這麽厭惡過自己的不學無術。

    天大地大,大到她無處可去,最後隻能溜達著迴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從電梯裏出來,剛掏出鑰匙,卻見一人站在自家門口。

    她神思恍惚,繞過那人去開門。

    開了門也未說話,隨手一關,連鞋都沒脫,坐在馬桶蓋上愣神。

    有人尾隨她進來,皮鞋踩在浴室的地磚上,他慢慢在馬桶邊上蹲下-身,一言不發,和她一起發呆。

    半天,林輕問:“王小黑,我問你,劫警車、劫法場和劫獄哪個更靠譜點?”

    他略一沉思:“因人而異。”

    林輕:“我去幹呢?”

    他很認真:“沒有幫手,成功率都不超過1%。”

    林輕問:“有幫手呢?我多叫幾個人呢?”

    他又沉思:“假設你有五名與你相同的幫手……成功率仍不超過1%。”

    林輕沉默了,半晌喃喃:“總不是零……”

    他仍很認真:“沒有什麽事的概率是零。”

    林輕不說話了,默默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硬幣,夾在指間機械地翻著,並沒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

    她強迫自己想些別的:“我剛出來那天碰見你,不是偶然吧?”

    他的目光仍落在她翻飛的手指上,迴答:“嗯。”

    “那些事,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吧?”

    “嗯。“

    “證據,你早就看過了吧?”

    “嗯。”

    “我媽害死你媽……嘁,真像電視劇……你就不想報複?王公子,你把我也弄進去吧?隨便什麽罪名我都認,殺人放火強-奸。”

    他沉默良久,搖頭:“我隻能幫你再見他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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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信宏是說到做到的人,那一麵在兩個星期後,是個雷雨天。

    就在那天上午,判決下來。李洐、李洛基、李秘書死刑,王意死緩,李洛凱、宋彥宏無期。

    每個人身上罪狀都太多,一時無法羅列。

    媒體一片嘩然,幸災樂禍者占了大半,對宏基帝國的轟然倒塌進行沒日沒夜水都不帶喝的評論。

    曾經多次占據娛樂版頭條的李洛基,這一次占了新聞、經濟、娛樂三塊地兒,那三個字的出現率上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李公子確實從來隻在乎兩件事,世界不夠亂和自己不夠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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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輕在看守所外頭收了傘,難得小心地把傘上的水控幹淨。

    房間裏隻有一張長桌,拉開探視者和被探視者的距離,省得兩人一言不合撓臉,或者一言太合親嘴。

    林輕穿了一條裙子,樣式和她十八歲生日那天的相似,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著原先的那條。

    坐了大概五分鍾,門外傳來叮鈴叮鈴的鐵鏈聲,她抓緊了膝頭的布料,強迫自己不站起來。

    隻一眼,就差點哭出來。

    頭發沒了、耳釘沒了、薩維爾街的西裝和襯衫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合身的橙黃囚服,外麵套了完全不配套的灰色馬甲,加上腳上拇指粗的腳銬。

    看押人員給他摘了手銬,看了看牆上的鍾:“20分鍾。”

    等到門被關上,林輕有些尷尬地先開口:“我……呃…..之前獄友托我帶了點東西,我給她們送去,順道、順道來看看你。”

    她舌頭發硬,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你這樣,也挺好看的。”

    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嘴角微斜,姿態閑適,好像坐的是一張豪華沙發,穿的是一身手工西裝。

    林輕收不迴目光,隻能喃喃說:“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麽坐那兒,還挺拽地招手說‘過來’,好像我是小貓小狗。”

    他挑唇笑了:“你還不是踹倒別的姑娘貼上來

    了?”

    林輕泄氣:“我當時沒見過世麵,你說那個詞,‘投懷送抱’,我都沒聽過,還跟著點頭。”

    他擦了擦嘴角,袖子落下去時,露出手腕上一道印子:“現在記住了?”

    林輕不高興了:“一共就四個字,我不至於那麽蠢吧?”說著說著聲音又小了下去,“我就是挺蠢的,竟信你真的訂機票了。”

    “是訂了,”他安慰道,“也不能把你想得太蠢。”

    放在往常,林輕總要還他幾句。可話噎在喉嚨裏,卻怎麽也擠不出來。

    她看了眼牆上的鍾,有些著急:“哥哥,你還有辦法的是不是?”

    桌子太長,她離得太遠,胃壓在桌沿:“哥哥,你一定還有辦法!”

    他靠在椅背上,笑得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測且沒心沒肺。

    林輕不去看他,隻自顧自地說:“你總是有辦法的。有一次,有人趁我和我爸賭氣,偷了我的手機給老頭子打電話,說我在他手上,是你先看出來不對,第一時間在桑桑家找著我;還有一次,我被送進少管所,是你帶著張秘書把我領迴來;哦對了,還有一次,我在水裏抽筋,誰也沒注意,是你從躺椅上跳起來,把我從水裏撈起來……”

    她右手緊緊捏著左手四根手指:“哥哥,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有辦法的,對不對?”

    他目光落在牆上,好像也在迴憶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你的事,我不能沒辦法。”

    他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林輕,你是大姑娘了。”

    林輕還沒反駁,卻聽他繼續,略有自言自語的意思:“以後哥哥不在,沒人管你,你要聰明點,騙男人行,別被男人騙了。”

    林輕幹笑:“我哪裏不聰明了?你看,他們都是被我騙的……”

    “我要問問聰明的姑娘,”他又逗她,“她知不知道這世界上哪兩件事是沒有迴頭路的?”

    林輕:“嗯?”

    李公子彈了彈手指:“第一件,和男人上床;第二件,犯罪。林輕,小女孩的世界才有‘後悔’,大人的世界不講這兩個字。”

    林輕愕然,半晌,她聲音發顫:“過了這麽多年……過了這麽多年你才告訴我?!”

    她幾乎要拍案而起:“李洛基!你耍我!你憑什麽?!你憑什麽現在才告訴我?!!你tm騙了我15年!你tm現在才告訴我你不是萬能的!你tm把我養成這樣

    讓我和你說拜拜?!”

    她用力眨眼,眼前還是模糊一片。每說一個字時都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桌上,砸出那一片斑駁的歲月:“李洛基,你tm敢死,我就tm敢從宏基樓頂跳下去陪你。”

    他被最後一句震愣了一陣,無奈搖頭:“摔那麽難看,到時候哥哥可不認你。”

    林輕偏過頭去:“你從前說,不管我多醜你都不會不認我。”

    “醜和摔分家了可不一樣,光是醜,某些功能還是有的。”他仍在開玩笑。

    林輕氣鼓鼓坐了半晌,忽然問:“哥哥,你尿尿還有問題麽?”

    上挑的嘴角尷尬地僵了僵,他咳了咳:“有紙尿褲……”

    林輕心底忽然漫起大片大片的悲哀,以不可抗拒的姿態將她淹沒其中:“哥哥……”

    他倒是沒太在意:“反正也沒幾天了。”

    林輕隻覺得眼前恍惚,那個光著頭穿著囚服的男人,就要被推上刑場。

    他曾經摘下鈦金的袖扣陪他玩,曾經背著她走過原本各不相同的道路,曾經喂她吃最愛的鵝肝醬,曾經細致地給她擦頭發,曾經鬆了領帶為她煎蛋煲湯,曾經在夜深人靜時說“哥哥能給你揉大兩個號”,曾經……

    他曾為她擋開一切風雨,隻為讓她自由地生長。

    其實她心中一直有那麽一個願望,希望有一天,自己長得夠高夠壯,也可以為他擋一擋風,遮一遮雨。

    可她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卻要轟然倒塌,化成風沙。

    鐵門被打開,兩名看守去而複返:“探視時間結束。”

    看著那兩人拿出手銬,林輕忽然再也坐不住了。

    心底的恐懼好似油井一樣噴發,她爬上桌子,同手同腳地朝他爬去。爬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又從桌上滾下去,踉踉蹌蹌去拉他。

    “哥哥,這不是最後一麵對不對?對不對?!”

    她想去拉他,卻被看守擋開:“小姐,時間到了。”

    林輕毫無章法地去掙,完全忘了自己學過功夫:“你們要把我哥哥帶哪兒?你們是不是要對他開槍?你們怎麽舍得對他開槍,他是個好人啊!你們為什麽要抓好人!”

    看守無奈地甩開她,迴身去銬人,卻覺得腳上一緊,一低頭,發現是林輕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

    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和剛進來時判若兩人:“那些事都說是我做

    的,真的!和哥哥沒關係!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了哥哥吧!他真的是好人!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我求求你們了……別把我哥哥帶走……不然……不然你們把我也一起帶走吧……我也犯過法!你們連我也一起槍斃!”

    看守看著地上死活不鬆手的女人,實在有些無奈:“小姐,不要胡攪蠻纏,再不鬆手……“

    “林輕,抬起頭。”李洛基的聲音很平淡,卻帶著命令。

    這一句果然管用,林輕乖乖仰起一張哭花的臉。

    他歎一口氣,從胸前口袋裏夾出一粒花生米,塞進她微張的嘴裏,順手壓了壓她的唇:“沒糖,午飯留了一顆給你,還真用上了。”

    他伸出雙手,任手銬再次銬上:“林輕,站起來,不要隨便給人下跪。”

    林輕乖乖鬆開看守的腿,站了起來:“哥哥,我聽你的,我一直很聽話,你說什麽我都聽……”

    鐵門在身後關上,女孩子的聲音消失不見。

    他長出一口氣,從口袋裏又摸出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嚼了嚼。

    “下次不能私留了。”其中一個看守也是無奈,“不合規矩。”

    他說了句“抱歉”,卻聽那看守又說:“你父親請了一位高僧超度,問你要不要見見?”

    他迴絕:“不信這個。”

    看守看慣生離死別,看了剛才一幕也還是不好受,勸道:“臨走前心裏有什麽放不下的,被大師點化點化,說不定就看開了。”

    “不必。”他搖頭,自嘲道,“天雨雖大,不潤無根之草,佛法無邊,難度無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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