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生在床上低頭抽煙。

    他懶得看表,也大概知道自己這樣坐了一個多小時了。他的右腿有些不舒服,可他並不想動。

    陳銘生的手邊,放著一個煙灰缸,裏麵橫七豎八地插了十幾個煙頭。

    他的一隻手裏,拿著手機。他把手機打開,看著最後一條通話記錄——持續時間三十四秒。

    他又抽了一口煙。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在手機響起的一瞬,他不能否認自己的心也跟著猛烈跳動了一下。他看向手機屏幕,上麵顯示的來電聯係人是宋輝。

    陳銘生把煙夾在手裏,接通電話。

    “喂。”

    “喂,生哥,我宋輝。”

    “嗯,有事麽。”陳銘生淡淡地應了一聲。

    “啊,是這樣的……”宋輝嗯了幾聲,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陳銘生說:“怎麽突然要吃飯。”

    宋輝在那邊笑著說:“最近幾次都是你請的,也給兄弟個表現機會啊。”

    陳銘生淡笑一聲,說:“不用麻煩了。”

    宋輝說:“生哥,你最近看著很累啊。”

    陳銘生說:“是麽。”

    “正好出來散散心唄。”宋輝說,“小晴也來,她還要跟你說點其他事情。”

    陳銘生一怔,“什麽事?”

    宋輝支支吾吾,說:“手機裏也說不清楚,晚上出來吃飯吧。”

    陳銘生還是有些猶豫。

    宋輝又說:“小晴說,好像是跟嫂子有關。”

    陳銘生拿著手機的手微微一緊,“什麽?”

    “哎呀,總之你出來吧。”宋輝說,“晚上八點,怎麽樣。”

    陳銘生頓了一會,說:“……在哪裏。”

    宋輝說:“在你家附近的樂天大排檔吧,離你那還近一點。”

    陳銘生抽了口煙,說:“好。”

    楊昭一直坐在臥室的床上,直到薛淼敲門進來。

    “哦,小昭,我還以為你在洗澡,原來你躲在屋子裏。”薛淼進屋,他還是第一次進楊昭的臥室,好奇地看來看去。

    楊昭坐在床上抽煙,頭都沒有迴。

    薛淼來到楊昭麵前,強壯的身體擋住楊昭的視線。

    楊昭在一片黑影中抬起頭,說

    :“你哪天走。”

    薛淼神情一苦,說:“你該不是在趕我吧……”

    “沒。”楊昭說,“我隻是問一問。”

    薛淼說:“過幾天北京有個交易會,我要去參加。”

    楊昭點點頭。

    薛淼看著她,說:“太陽都快落山了,你餓了沒有。”

    楊昭一點食欲都沒有,搖搖頭,說:“不餓。”

    薛淼一手捂著自己的胃,說:“可我餓了……”

    楊昭把剩下的煙掐掉,說:“你想吃什麽?”

    薛淼說:“我對這裏並不熟悉,這裏是你的家鄉,你來想地方。”

    楊昭看他,說:“帶你去哪你都吃?”

    薛淼乖乖地點頭,說:“去哪都吃。”

    楊昭說:“那好,再休息一下,等會我帶你去吃飯。”

    薛淼低頭看著楊昭,他看見楊昭黑色的頭頂,看見她額頭的一角。薛淼走過去,抬起手,輕輕托起楊昭的下頜。

    楊昭看著他,薛淼低聲說:“小昭,你看起來很疲憊。”

    楊昭轉了下頭,離開薛淼的手,她說:“沒什麽。”

    薛淼說:“給我根煙怎麽樣。”

    楊昭疑惑地轉過頭,看著他,說:“你不是不抽煙麽。”

    薛淼笑笑,說:“我聞聞。”

    楊昭把煙盒給他。薛淼拿過來,從裏麵抽出一根,在修長的手指間翻來覆去地轉了轉,又放到鼻子邊問了問。

    他說:“小昭,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場景麽。”

    楊昭淡淡地說:“在加州的一次藝術家聚會上。”

    薛淼笑了笑,兩指夾著煙,快速地晃了晃,說:“你記錯了時間,以為聚會是第二天。結果那天你趕來之前,剛好抽了很多煙,你來不及換衣服,為了蓋住煙味,就噴了很多香水。”

    楊昭似乎也想起了當時的窘迫,那時她還隻是個在讀的研究生,在藝術圈完全是個新人。

    她輕笑一聲,說:“是啊。”

    薛淼撇撇嘴,有些調皮地說道:“與你的談話簡直熏沒了我半條命。”

    楊昭看他一眼,薛淼說:“還好我看過你的作品,不然一定會錯過了。”

    楊昭輕鬆地哼笑一聲,再看他,發現薛淼依舊靜靜地看著自己。

    他又說了一遍

    :“還好……”

    楊昭輕輕垂下眉眼。

    薛淼說:“有時我總會覺得,你似乎還是當年那個有些冷漠、也有些單純的孩子。”

    楊昭安靜地低著頭。

    薛淼低聲說:“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這麽天真的人。小昭,我並不是看不起那個男人,我隻是因為女主角是你,所以覺得有些奇怪。”

    楊昭說不出話。

    她偶爾抬眼,看見薛淼的表情,又忍不住低下頭。真的就像他所說的,她就像一個沒有畢業的小學生一樣,在老師的注視下,無處遁逃。

    而老師需要的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起陳銘生,想到他的容貌,想到他的吻,最後想到他缺失的那條腿……或許理由她自己隱約清楚,但那答案藏似乎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她不能馬上給出。

    薛淼見楊昭不說話,也不再逼她。他把那根煙放到自己的懷裏,然後把煙盒還給楊昭,說:“我去收拾一下,我們等下去吃飯。”

    楊昭低低地嗯了一聲。

    薛淼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對了。”他扶著門把手,轉過頭又對楊昭說:“我還要再跟你說一句——”

    楊昭轉過頭,薛淼在不遠處看著她,說:“那些讓你覺得疲憊和不愉快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其他,都不要接觸。”薛淼說著,眨了眨眼,說:“你有這個權利,對自己好一點。”

    楊昭輕笑一聲,說:“謝謝。”

    晚上出去吃飯的時候,楊昭開了自己的車。薛淼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問她:“那麽,咱們去吃點什麽。”

    楊昭精神專注地看著後視鏡,說:“你不是說吃什麽都可以麽。”

    薛淼說:“沒錯,都可以,你想帶我去哪。”

    楊昭把車開出小區,說:“去我喜歡的地方。”

    晚上八點的時候,陳銘生準時來到樂天大排檔,宋輝和蔣晴已經到了。

    陳銘生撐著拐杖過去,他們選了一桌在外麵的桌子,宋輝招唿陳銘生,“生哥,坐這。”

    陳銘生把拐杖放到一邊,說:“你們等久了麽。”

    蔣晴在一邊搖頭,說:“沒沒,咱們也是剛剛到的。”

    陳銘生點點頭。

    宋輝叫來服務員,點了菜,又叫了幾瓶啤酒。

    “生哥,前幾次都是你請客,這次我們請你

    ,來,喝酒喝酒。”宋輝給陳銘生倒了一杯酒,陳銘生手扶著杯子,低聲說:“你也幫了我很多忙,不用這麽客氣。”

    宋輝笑著說:“是啊,咱們都是兄弟,客氣啥。”

    陳銘生將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光。

    他們喝酒的時候,蔣晴在一邊給宋輝夾菜,說:“你們倆慢點喝,又沒人搶。”

    宋輝笑道:“你不懂,男人喝酒就得大口大口喝,娘炮才小口抿著喝呢。”

    蔣晴小聲哼笑,又給陳銘生夾了一隻扇貝,說:“生哥,你也吃東西。”

    陳銘生點頭,說:“謝謝。”

    蔣晴搖頭,“不謝不謝。”

    很快,五瓶啤酒都喝完了,宋輝的臉有些紅,拍著陳銘生的肩膀,叫來服務員,又點了幾瓶酒。

    陳銘生說:“差不多就喝到這吧,你等會還的迴去呢,別太醉了。”

    “沒事,沒事。”宋輝打了個酒嗝,說:“我就是喝酒有點上頭,沒醉。”

    陳銘生低著頭,然後抬眼看宋輝,說:“你今天說,有關於楊昭的事……”

    宋輝手一頓,然後皺了皺眉頭,擺手說:“她啊……”

    陳銘生說:“她怎麽了。”

    宋輝深吸一口氣,因為喝酒的緣故,他的眼珠裏帶著血絲。

    “生哥,我問你,咱們是兄弟不。”

    陳銘生看著宋輝喘著粗氣的臉,點點頭,說:“……是。”

    “對!咱們是兄弟,所以我是為了你好!”宋輝拿手指了指不知道什麽方向,說:“兄弟勸你,跟那女的斷了!”

    陳銘生一愣,然後笑了笑,說:“說什麽呢。”

    宋輝說:“生哥,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啊,啊?你非跟她在一起幹啥,你圖啥啊——?”

    陳銘生沒有說話。

    蔣晴有點看不過去了,連忙拉住宋輝,說:“你亂說什麽,生哥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宋輝大聲說,轉頭瞪著陳銘生,說:“這世上條件好的女的多了去了!她不就是有倆錢麽,多什麽啊——”

    他指著蔣晴,又說:“小晴——小晴家是農村的,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她從小就得邊照看家邊上學。但她自己要強,考上城裏的大學,還拿獎學金考上研究生,她父母確實沒那女的父母有錢,但她比那個楊昭差什麽了——?”

    蔣晴咬了咬嘴唇,眼眶也有點泛紅,她拉著宋輝,說:“你別說這個了。”

    陳銘生拿出一根煙,點著,低聲說:“你找我來,就是要說這個。”

    宋輝抹了下鼻子,坐在一邊喘氣。蔣晴連忙說:“生哥,不是這樣的,其實我們、我們是有別的事情想告訴你。”

    陳銘生看了她一眼,說:“什麽事。”

    蔣晴一頓,她之前都沒有察覺,陳銘生那雙眼睛,看起來是那麽的黑。

    她低下頭,從包裏拿出一疊紙,對陳銘生說:“生哥,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但是……”她把紙遞給陳銘生,陳銘生接過,看了兩眼。

    “這是什麽。”

    “是你看上的那女的!”宋輝在一旁說,“就是個變態——!”

    陳銘生眉頭一皺,蔣晴趕忙說,“不是不是,我、我也是無意中看到的,你看看上麵寫的。”她一直看著陳銘生的臉色,小聲說:“生哥,你知道有一種人心理變態麽,他們專門喜歡殘疾人的。”

    陳銘生看著手裏的紙,蔣晴在一邊說:“聽說他們看見殘疾人的身體就會有……”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就有那啥的衝動。”

    宋輝說:“就是變態——!知道不,跟那什麽同性戀,戀童癖一樣,都他媽是變態!老子是不管這些,要是負責這個,我把他們全抓起來!”

    蔣晴拉著宋輝,說:“你小點聲,別人聽到以為我們這桌幹啥呢。”

    陳銘生嘴裏叼著煙,將手裏的幾頁紙一條一條地看完。

    宋輝說:“生哥,我就說這女的平白無故找你幹啥,你看她之前在派出所的時候,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後來知道你是——知道你腿不方便的時候,就上趕著來找你了吧。”

    陳銘生安靜地坐著翻手裏的紙。

    “她他媽就是玩你呢,把咱們當傻逼麽……生哥,你得——”宋輝說道一半,忽然被蔣晴拉住了。他一轉頭,看見蔣晴眼睛看著陳銘生身後的地方,宋輝瞄過去,就看見楊昭站在兩個桌子開外的地方,看著他們。

    蔣晴連忙笑著說:“嫂子,你怎麽也來——”

    陳銘生轉過頭,與楊昭四目相對。

    “叫什麽嫂子!”宋輝打斷蔣晴,站起來,瞪著楊昭,也不知是說給蔣晴聽,還是說給楊昭聽,“誰是嫂子,咱可都是正常人。”

    蔣晴有點害怕。

    她在

    想楊昭到底聽到多少,他們說她是變態,她要是跟自己鬧怎麽辦……不過她轉念再一想,她當初果然猜對了,楊昭的的確確是有其他的目的。

    她這是在幫陳銘生。

    大排檔的外棚上,掛著單獨的燈泡,楊昭剛好站在燈泡下麵,白烈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

    楊昭看著陳銘生,他坐在塑料凳子上,在這樣的光線下,他的輪廓似乎更加清晰。她又看到桌子上吃得亂七八糟的海鮮殼,還有旁邊堆放的空酒瓶……

    還有,旁邊坐著的宋輝,和蔣晴。

    周圍有幾桌人聽見宋輝剛剛說的變態什麽的,以為有熱鬧,都盯著楊昭看。

    是了,楊昭心想,除了她的弟弟、她的老板、還有他們……

    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裏生活,偶爾會將一些接受的人容納進來。而現在,有人要用其他的方法,撬開大門,他們似乎認為,那裏有一些奇怪或者隱秘的東西存在。

    他們蜂擁而上,用手撕開了楊昭的內心的世界,他們睜大眼睛,咆哮著,嘴上掛著笑容,尋找那些他們覺得未知的、肮髒的、不可見人的東西。

    楊昭想問他們,你們找到了麽。

    很多人看著楊昭,似乎在等著她崩潰開罵的一刻。

    可楊昭最後隻是笑了笑。

    陳銘生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笑容,他甚至沒有見過她這麽輕鬆的神態,就像是找到了追尋已久的答案。

    她看了看周圍,路燈、天棚、塑料桌,還有幾個盯著她看的人……最後,她看迴陳銘生的眼睛。

    楊昭的目光有幾分溫柔,幾分灑脫,甚至還有幾分傲慢。

    她輕聲對他說:“陳銘生,我的**是真的,我的感情也是真的,我坦坦蕩蕩。”

    陳銘生的心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

    不遠處,薛淼站在陰影裏,他低著頭,手裏拿著那根香煙,輕輕轉動。他側過臉,看著站在白燈下的楊昭——

    這裏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對立麵,或許,有那麽一刻,連那個男人也搖擺不定。可她依舊誠實地向他表述感情,就算有可能會遭受更多的難堪。

    她就像一個戰士,薛淼想,在千軍萬馬前,捍衛自我。

    ……

    你可以笑,可以謾罵,可以鄙夷。

    她不會難過,不會辯解,也不會委屈。

    人心是

    一片荒蕪的平原,黑暗籠罩,隻有偶爾一聲驚雷,撕開了無極的天際。

    而陳銘生在那偶然的瞬間,透過淺淺的裂隙,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靈魂。

    那一刹那,陳銘生知道,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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