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了歌聲。 有少年的歌聲,從甬道濃重的黑暗裏傳來,在整個殿裏蕩漾開來,迴音空靈悠遠。這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嗓子,愉快又純粹,與這大殿極不相稱。 怎麽想,這樣的歌聲都應該出現在那些生機勃勃、寧靜祥和的場所,而不該是在這堆滿了死屍、剛剛被血洗後的魔界宮殿裏。 雪無霽側耳停了一會兒,循著歌聲繼續往前走。 歌聲是從正殿傳來的。 正殿離地兩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高台,上頭鑲嵌著原本這裏的領主的寶座。歌聲正悠悠地從寶座上飄下來。 雪無霽抬頭望去,看見了一個黑衣少年的側影。 寶座原本就已很高,但那少年尤嫌不夠,坐在了椅背上。他紮著馬尾,長長的頭發在腦後俏皮地甩動。 有那樣聲音的少年,確實也有一副漂亮的皮相。他麵容上一派純真的笑意,唱著歌,仿佛自己坐的地方是什麽賞景亭一般。 但他手裏,把玩的卻是一隻焦黑的魔族頭顱,當個皮球似的拋上拋下。他看這隻頭顱的眼神,也是在看一個皮球才會有的眼神。 寶座上癱坐著的無頭屍體,應當就是寶座原本的主人了。 半空中的雪無霽,終於想起來這段記憶是什麽時候了。他剛剛入魔界沒到一年,半年前撿到了這個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的魔族少年。他教他法術,他叫他先生。 這是少年第一次與他協力做的清剿,誅殺的是一個乙等的領主。 看樣子這少年做的非常好。這殿中主人雪無霽本想自己解決的,但這魔族少年卻早已割下了他的頭,踩在了他的寶座上。 魔族按照實力大致可按照甲乙丙往下劃分,乙等魔族殿中的守衛絕非好對付的東西。 “君燭,你在唱什麽。” 歌聲戛然而止,那名為君燭的少年才發覺雪無霽來了,拋了頭骨從寶座上一躍而下,笑容更盛:“先生,您來了。我隨便唱唱,坐在這裏太無聊了。” 雪無霽掃了眼他的手。君燭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把這個頭顱完全烤成了一塊焦骨,因此他的手上幹幹淨淨的。 薄削而蒼白,如玉硺。 但是這殿中的魔族守衛連同領主,都是他以一己之力殺的。 “先生,”君燭攤開手,變戲法似的露出掌心一顆銀紅色的魔丹,笑道,“這是給您的。” 他比雪無霽矮上一點兒,因此微微仰頭看著他,鮮紅的眼睛裏仿佛寫了幾個字:先生快誇誇我。 少年的膚色是魔族特有的蒼白,更襯得眸子如血。可他遠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樣無害。 雪無霽沒有接,抬眸輕聲道:“你在唱什麽。” 這問答已經近於偏執,雪無霽毫無起伏的冰冷語調讓它變得像質問一般。 但少年還是不卑不亢,從容地答道:“是《涉江采芙蓉》。” “再唱給我聽。” 雪無霽輕輕一躍到了寶座前,想要把屍體丟下去,君燭卻道:“您等等。讓我來。” 他也到了雪無霽身側,單手拎起了屍體。下一刻,屍體驟然迸出熾熱的黑色火焰,君燭鬆開手,屍體就從高台上轟然墜地,碎成了一堆齏粉。 半空中的雪無霽看著那堆殘灰,心想,君燭這手把戲無論看多少次他都會覺得奇妙。少年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不知是哪一種魔族的血統。 他仿佛與火焰伴生。 君燭迴頭望了眼寶座,上頭有零星的血跡。他似乎是不太滿意,皺起了眉,但雪無霽已經坐了上去。 “……我來為您唱。”君燭似乎有些無奈,表情卻是笑著的。 雪無霽沒有指示他坐在哪裏,君燭就在寶座前坐下了。他雙腿垂在高台上晃著,微笑著唱道: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首詩本就不長,君燭反複唱了好幾遍“所思在遠道”、“長路漫浩浩”,歌聲在殿中迴蕩。雪無霽又發覺一件事,他的記憶裏是沒有這個細節的。 因為他這個時候已經睡著了。 君燭迴頭看了眼雪無霽,寶座對於雪無霽來說實在是過於寬大了,他窩在裏麵,大半個身子都籠罩在陰影裏。雪無霽斜倚在寶座上,一隻手肘支著扶手,手撐著臉,眼睛已經閉上了,唿吸很輕,也很均勻。 魔族冰冷的寶座,無端被他躺出了一股美人榻的味道。他臉上有光也有陰影,銀白色的睫毛垂下來,尖兒上一點染著燭火的暖光。 君燭的聲音輕了下來,他似乎湊近了一點雪無霽的臉頰。然而良久良久,又離開了。 雪無霽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所思在遠道”,君燭唱的時候,心裏在想的是誰? ※※※※※※※※※※※※※※※※※※※※ 一個燃燃的小馬甲。第12章 為歌其二 雪無霽之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仿佛陡然間窺見了什麽秘辛,指尖微微一顫。 誅殺魔主的這一次,是他第一次聽到君燭唱歌,自從雪無霽來魔界後,這也是他第一次睡得這麽沉。從這之後幾乎每晚,君燭都要為他唱一首歌。 雪無霽從來沒有用玉碟錄下他的歌聲,因為君燭總是在他身邊,無論任何命令他都會遵循。 他說,先生,請把我當做一把刀來用。我是您最利的刃。 但如今,雪無霽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君燭的歌聲了。他突然……不太想要讓這段夢境很快就結束。 君燭往後挪了點,靠在了椅座上,歌聲更輕柔了。他把雪無霽劍柄上的那一串魔丹解下來,連同自己的那顆銀紅色魔丹一起放到了一隻琉璃瓶中。 這隻琉璃瓶色澤純淨透明,魔界少有能燒出這種琉璃的鋪子。這樣一個琉璃瓶價格必定十分高昂。 那些魔丹待在瓶子裏,看起來平靜而無害,好似一顆顆糖球。 ……君燭有過無數次機會私吞這些魔丹,也有過無數次機會殺了沒有防備的雪無霽。 但他沒有。 他隻是用那雙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注視著他,追隨著他,從來如此。 夢境快要結束了,雪無霽的眼前逐漸變得不清晰了。他在最後紛亂的思緒裏想,和上次一樣,為何這些夢到末尾處都有不屬於他的記憶?難道是他重生帶來的變化嗎? …… 雪無霽從冥想中醒來時,天還沒有亮,外頭漆黑一片。天地間的靈力在他經脈中緩緩流淌,帶來一種舒心和安逸感。 外頭有雷聲滾滾,雨點嘩啦啦地打在屋頂上,天地間一片雨聲,連房間裏都彌漫著一股水汽。雪無霽動了動手臂,驚覺一件事: 他好像,變迴人形了? 隨即感知到的就是拘束感,雪無霽偏過頭,看到近在咫尺的陸宸燃的臉,默了默,從陸宸燃箍得緊緊的懷抱裏抽出一隻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沒有反應。 雪無霽於是試圖坐起身,但隨即抱著他的手突然發力,讓他吃痛地皺了皺眉。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低低的呢喃:“哥哥……” “……” 緊接著,是一句近乎爆發的哽咽:“不要離開我……我不準你走!” 雪無霽僵住了。 他轉頭對上陸宸燃的臉,卻發現他並沒有醒。 然而他也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皺得緊緊的,睫毛顫抖得像風雨中的蝶翼,仿佛隨時會驚醒。不知是做了什麽噩夢,兩行淚水從他漆黑的睫毛下滑落,滲入布料之中。 陸宸燃……在哭? 一道閃電恰巧劈過,完全照亮了少年人哭泣的麵龐。 雪無霽在這一刹那間,唿吸幾乎停了一瞬。 陸宸燃的長相,是極其出色的,雪無霽作為畫師從來明白這一點。他和自己都屬於“美”而不是英武的那一類型。 但陸宸燃與他不一樣,他是常笑的,陰鬱的笑也好、賣乖的笑也好,不管是十六歲的陸宸燃還是後來成年的陸宸燃,雪無霽都不能想象他還會哭。 可他現在就在哭。 極度的悲傷和痛苦呈現在這張麵孔上,帶來一種鮮明的對比和巨大的衝擊,像是一張美麗絢爛的畫卷被人撕成了碎片,連帶著旁觀者的心都揪了起來。 雪無霽抬起手,有點無措地停住了。他從來沒有安慰過人,也沒有在哭泣時被人安慰過,自然不知道該如何做。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了陸宸燃半邊臉上的淚痕。 誰知,陸宸燃睡夢中似有所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指節用力到發白,纂得雪無霽手腕生疼。 他近於顫抖地,低聲道: “宿哥哥……不要離開我。我隻有你了……” “我隻有你了。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 就像一個抓住了他最珍貴的糖果的小孩子,陸宸燃緊緊地攥住雪無霽的手腕,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心口。 雪無霽唿吸一滯,鬼使神差地迴答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隨即他便也為自己這個迴答而感到詫異了。 ——這意味著什麽? 雪無霽是恪守諾言的人,哪怕是對一個絲毫不知情的人許下的諾言,他也絕不可能背棄。 他皺了皺眉,因為自己的心跳在剛剛加快了,而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但是這種感覺……他並不討厭。 仿佛為了印證什麽,雪無霽輕聲重複了一遍:“……我不會離開你的。” 睡夢中的陸宸燃似有所覺,手上的力氣卸了,眉目也漸漸舒展。 * 清晨。 雪無霽在那之後又睡了過去,再一醒來已經天光大亮。 陸宸燃已經不在他身側了,雪無霽抬起手,發現自己還維持著人形。他又摸了摸頭頂。 ……耳朵還保留著。 雪無霽起身抬頭望去,看見陸宸燃坐在窗邊的側影。他依舊一身黑衣,隱有暗紋閃爍;手撐著下巴,手腕一道黑色皮扣,腳蹬皮靴,看起來俊俏又精神。